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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常的絲絹可就只有一千三五百一匹!”李小六在後面聽着乍舌。

而韓岡知道,這並不是胖掌柜亂報價。由於原材料產量的稀少,棉布可不便宜,跟蜀錦差不多。但這個價格還是不對。

他抬眼看了看胖掌柜,露出了一個看透了一切的笑容,“你這怕是西川的貨吧?”

胖掌柜臉色一變,急道:“官人這話怎麼說的,這可是實實在在的黎貨。”

“本官前月去京城,真正出自黎人之手的吉貝布都是十貫起跳,最好的折枝鳳團廣幅布能賣到三十貫一匹。而西川和廣南的貨色,就要便宜一些。但凡吉貝布,若是只賣七八貫,那都是轉運路上不慎浸了水,壞了品相,只能打折賣。”

韓岡對棉花很感興趣,特意打聽過行情,對此是一概門清。他見胖掌柜還要辯,給出了最有力的一擊,“以瓊州往秦州的路途,一匹吉貝布的運費都不止這個數目。在秦州能把價錢壓得這麼低,只會是西川的貨,要麼就是從河西過來。還是說,你這是浸了水要打折的貨色?”

胖掌柜被韓岡砸得一時說不出話了,誰能想到一個官員會對布匹的事都了如指掌?

韓岡不為已甚,搖頭笑了笑:“算了,我等小官,官俸微薄,不論是真吉貝,還是假吉貝,都是穿不起。還是挑絲麻的好。”

韓岡不再追究,放了一馬。胖掌柜又楞一下,便很乖覺的承認了下來:“官人心明眼亮,說得正是。小人這也是生意上的聲口,不這麼說就難賣不出去。但這布是實實在在的好,小人也沒有高開價騙人。既然官人能看出這匹木棉布來自西川,想必對此也是深有了解,小人卻是對這木棉布一竅不通,實是明珠投暗,待會兒小人把這匹布給官人送到府上去,也算是有德者居之。若是順便,小人還想請官人在其他官人面前品評兩句,日後小人也好多得幾個官人照顧生意。”

韓岡搖頭失笑,瞟了一眼諂笑着的綢緞鋪掌柜,心道這賄賂的手法還真是千年如一。而且這胖掌柜說話盡帶着些文酸氣,但遣詞用句卻是有些可笑。他不置可否,卻問到:“你既然認識本官,那你可知本官在安撫司中執掌得是何事?”

胖掌柜精神一振,“官人執掌的是軍中醫藥,辦的是療養院,救人無數。這小人怎麼會不知?秦州城也不會有人不知道的!”

“那你可知安撫司里的王機宜是做什麼的?”韓岡繼續問道。

“小人當然知曉!”王韶跟李師中、竇舜卿還有向寶之間的爭鬥,可是秦州城裡有名的八卦,也一樣是口耳相傳,盡人皆知。

“王機宜可是難得的英雄好漢,把秦州西面的蕃人管得跟自己兒孫一般聽話!”胖掌柜比出個大拇指,贊道:“這幾個月兩次大捷,殺得蕃賊幾萬人屁滾尿流。聽說前日大戰,渭水都給蕃賊的屍首堵上了。憑着王機宜的功勞,日後定能跟韓相公一樣當上宰相。”

“蕃部只是其中一件,還有呢?”韓岡像是在考試,一句接一句的追問着。他又回頭看韓雲娘和嚴素心,見着她們還在那裡比着兩匹綢緞的好壞,看樣子也不是短時間內能作出結論。韓岡並不介意趁機多說幾句。

“還有的就是屯田吧?”胖掌柜這回想了半天才想起答案。王韶與竇舜卿的荒田之爭,同樣是在秦州城中傳言,但傳得不是那麼廣,由於時間久了,對此還有興趣的人也不多了。

“屯田是一項,還有就是市易。”韓岡為之補充。

胖掌柜終於覺得有些不對勁了,眼前的這一位怎麼對他一個做小買賣的說這些話?

“官人,是不是有事要差遣小人?”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韓岡臉色。

韓岡笑了。他抬起手,在空中一划,掠過堆滿店中的絲綢,“秦州種桑麻的少,這是水土不宜的緣故,故而絲麻皆要外運。但甘州、涼州卻早在唐代能種木棉,秦州的水土與河西相仿,想必也能讓木棉生長。而且秦州閑地也不少,分出兩三千頃來種木棉卻也不難。”韓岡回過頭來,對胖掌柜說著,“本官說的話,還請原樣轉告貴店東家。”

胖掌柜渾渾噩噩的點頭答應了下來,沒弄清韓岡究竟是什麼用意,只知道韓岡想着在秦州種棉花。突然間腦中靈光一閃,他頓時醒悟過來。難道韓官人他是要邀請東家一起參與此事?

他再看一眼韓岡,難道今天這位年紀輕輕就以才智聞名秦州的韓三官人,是為了邀請東家,而特意走進這家鋪子的?此事可真的要與東家好好說道說道了。

韓岡卻沒有那麼多想法。今天的事是他看到綢緞鋪中的棉布臨時起意,不過聯絡秦州商戶卻是他籌劃已久。而推廣種植棉花他也早有考量。明清時棉布取代了如今慣常所見的絲麻,成為民間最常用的織物。既然歷史潮流如此,韓岡理所當然的要順流而行。

在秦州種棉比種桑要簡單,桑樹要能大量取葉,少說也要三五年。但種棉只要栽培得好,卻是當年就能收穫。同時比起絲綢麻布,厚實的棉布當然在冬日深寒的秦州更有用處。

用減免賦稅的口分田來吸引民戶,而用高利潤的棉田來拉攏秦州大戶。如果能得到貧富兩個階層的支持,王韶開拓河湟的根基也會變得堅實起來——這是韓岡準備要在王韶面前說的話。

——冠冕堂皇,卻非真意。

棉田推廣,不是短期內就能建功。這不像糧食,該怎麼種才能有收穫,種過田的農民們心中都有個數。但棉花在秦州可是個稀罕貨。

第一年,只能先開個幾十畝的試驗田。如果成績不錯,那第二年就會擴大到三四頃。兩年時間,勉強可以讓人初步摸索出在秦州這片土地上種植棉花的技術來,而收穫也讓旁觀者看到好處。接下來的幾年是大舉推廣的時間,但想要到大量收穫利潤的時候,卻是要等到五六年後了。

五六年的時間,天子等不及,王韶等不及,韓岡更不可能等得及。開闢棉田,其實是拿未來的收益跟豪門富商做利益交換。王韶希望能得到他們的支持,而韓岡本人也是想着能與他們聯手在市易之事上插上一腳。

當然不是為趙官家,而是為自家考慮。

北宋的商業發達,所以銅臭之物便分外受人喜歡。別看士大夫們各個擺出富貴不能淫的態度,自命清高,不屑俗物,但他們中的絕大部分聽到叮噹作響的聲音,耳朵就會立刻豎起來。

這世上沒錢可不行。韓岡的品級是官員中最低的一級,俸祿一月也不過五貫不到,加上一點慣例的灰色收入,也就勉強十貫。韓岡前面說自己買不起吉貝布,並不是哭窮的虛言。

艱苦樸素,讓家裡天天吃素,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清官能做到,韓岡做不來。他要讓自己的家人過上富足的生活,充裕的金錢是少不了的。韓岡不想貪污受賄,家裡也沒個田產,剩下的道路就只能做點小買賣了。

只是韓岡要插手市易之事,不能明着來。王韶把這一塊都劃給了元瓘那個還俗和尚,韓岡不好明着摻和進去。據他所知,元瓘在對此很上心,也做了不少工作,他已經先一步聯絡起足夠的人脈來。韓岡如果在明面上跟他競爭,要費大力氣不說,還會開罪王韶。

所以要採取迂迴戰術。韓岡想着過幾日給邠州去一封信,看看路明能不能來秦州。自家支援他開一間商鋪,聯絡秦州的幾家商行,往即將開在古渭的榷場做些買賣,只要他不去與元瓘爭奪事權,韓岡確信王韶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韓雲娘和嚴素心終於選定了兩匹綢緞,一匹素色隱紋,一匹則是帶着龜背花紋的赭色緞子。韓岡看着,這兩匹好像就是兩女一進門時當先拿起來看過的。

胖掌柜不肯收錢,直說要送給韓岡,但負責拿錢袋付賬的嚴素心知道韓岡不會貪這個便宜。最後一番退讓,胖掌柜給韓岡打了七折。最後胖掌柜對韓岡他們笑道:“官人可以陪兩位小娘子去逛逛街市,小人現在就遣人把緞子送到府上去,不勞官人煩心。”

韓岡道了聲謝,在點頭哈腰的胖掌柜相送下,出了店門。他回頭跟胖掌柜說了兩句告辭的話,而韓雲娘和嚴素心已經先走在街上。

一陣蹄聲不知從何處傳來,聲音由遠及近,來得飛快。

竟然入夜後在城中奔馬,難道出了什麼大事?

韓岡驚訝得循聲望過去,數息之後,一群騎手便帶着隆隆蹄聲,猛然從十幾步外的十字路口處沖了出來。他們一行有四五騎之多,轉過街角,他們用力扯過韁繩,幾聲馬嘶之後,便毫不猶豫地衝上了人流熙熙攘攘的河西大街。

街面上頓時慌亂起來,街中的行人車馬忙不迭的躲避這幾個瘋狂的騎手。嚴素心先急着去抱招兒,而韓雲娘卻怔住了還沒反應過來。

韓岡看着心中大急,連忙搶前一步,左手將小丫頭扯到懷中,右手又用力拉過抱着招兒的嚴素心,四人一起向後疾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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