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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入夜時分,韓岡和王中正一行回到渭源堡中。王韶正負手站在大廳中,低頭看着一幅方方正正的木盤。

王中正隨之看過去。此物說是盆景,但無草無木,更無怪石。卻有房屋有圍牆,在六尺見方的底面上,一上一下的布置着,像是兩座具體而微的宅院......不,王中正再仔細看過,根本不是宅院,而是兩座寨堡。

“這是那處的沙盤?”王中正問道。還在京城的時候,他在武英殿中親眼見識過趙頊命人打造的幾十塊沙盤。雖然眼前的這一塊與他見過的不太一樣,但應該是同一類東西。

“新渭源堡。”王韶答道。

韓岡發明的沙盤讓王韶觸類旁通,他來渭源的目的就是要為新堡選址,並決定大小範圍和式樣。為了能更直觀的進行確認,他找來木匠打造了新堡的實物模型。

“現在的渭源堡,只能起着哨探的用處,不過是個略大一點的烽火台而已。前次董裕在渭源堡外長驅直入,堡中卻無兵可以斷其歸路。”韓岡接口為王中正解釋,“在渭源修造新堡,囤積糧秣,駐紮大軍,就是將防線前伸至鳥鼠山下。而古渭一帶則可以安心的展開屯墾。”

王中正又低頭看了一陣沙盤,在沙盤一角有着標誌東西南北的十字箭頭,邊上還有確定距離的比例尺。對於沙盤上的學問,為了能在趙頊面前說上話,宮中的宦官沒有不學的,王中正也懂得如何利用比例尺來換算實際距離。

沙盤上的兩座寨堡,一東一西的相隔大約半裡布置着,而渭水流經西堡南側,卻從東堡北側經過。王中正奇怪的問道:“為何這兩座新堡離得這麼遠,又隔着渭水?”

“渭源堡孤懸於外,並設兩座、分據渭水兩岸,中設繩橋或浮橋連接兩岸,便可成犄角之勢,能自護得全。而半里之地,一百八十步的距離,也算不上遠。”王韶指了指位於北岸的西側寨堡,苦笑了一下,“其實若是能建在河水的正對面當然是最好,但在渭水北岸,最近的一處適宜築堡的地方卻是這裡,沒得他處可選。”

王中正皺眉問道,“若是渭水泛濫怎麼辦?洪流之下,橋樑難行,那兩堡間的犄角之勢就成不了了吧?”

“都知考慮得的確周全。”韓岡先贊了一句,“不過洪水泛濫之時,多是暴雨之後,地面泥濘,賊人也難以進攻。”

“原來如此。”王中正點着頭,喃喃的念了幾句。最後抬頭笑道:“卻是吾多問了。”

王中正對渭源堡問得多了點,王韶聽着就覺得有些問題。帶着疑問的眼神投向韓岡,韓岡隨即心領神會的輕輕點了點頭。

果然如此!王韶精神便是一振:“都知能親來渭源,可見對軍國之事也是放在心上的。可比竇副總管強多了。無論是向鈐轄還是竇副總管,自上任以來一次也沒到過渭源堡。而李經略,也是對擴建渭源堡毫無興緻,壓了不知多少文書。”

“官家對河湟之事始終放在心上,無論渭源還是古渭,都是經常掛在嘴邊。吾既然到了秦州,自當來渭源一趟,返京後也好有話回稟官家。以官家對河湟之事的重視,事無巨細怕是都要問到。”王中正撇清似的說了兩句,但話里話外都是透着他本人對開邊之事的關注。

“唉!”王韶一聲長嘆,對着東面拱手嘆息,眼中幾乎要流下淚來:“天子如此看重,三年來王韶只有些許微功可報天子恩德,實在是羞愧難當,羞愧難當啊!”

“朝臣中傷於內,帥府沮坏於外,左正言還能連番大捷,何談難報天子?”王中正見狀,忙勸着王韶:“若左正言此話傳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要無地自容了。”

看着兩人聲情並茂的演出,韓岡站在旁邊沒有說什麼。王中正的心意已經透露出來,而王韶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

王中正有心於邊事,王韶老於世故,王中正只多問了兩句,他就看了出來,又從韓岡那裡確認了,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他很想把王中正這位大貂璫拉進來,不僅為了更好的得到天子的支持,更是為了對抗高遵裕。

王韶一直都希望有一個能在天子面前說上話的助力,高遵裕是太后親叔,天子舅公,當然可以算得上。但高遵裕這個人本身的性格,卻是貪功過甚,讓王韶心中忌憚。說不準那天他的位置就給高遵裕給擠掉了。

所以王中正一來,王韶就盯上了他。為了與天子聯繫得更緊密,王韶不介意把一個支持開邊之策的宦官拉來當監軍。以宦官為監軍,唐宋皆有。如走馬承受一職,甚至可以直接參与到地方上的事務。而在地方上領兵、修河的宦官為數也不少。

此時的士大夫,對閹人極端歧視,有事無事就要敲打他們一番。但對閹人參與到政事軍事中來,卻是習以為常,需要時說上幾句,不需要時就任憑閹人在地方上領兵任官。而韓岡卻正好相反,他不歧視閹人,卻不習慣閹宦參與國政。

故而韓岡對王韶的想法不置可否,在心底里,還是反對居多。在他想來,王中正可不一定會與着王韶一條心,說不準會跟高遵裕打成一片,而且王中正本人的品行也成問題。只是他心裡的想法並不打算說出來,因為對高遵裕,韓岡心中也有所顧忌。兩害相權,也難說孰重孰輕。

陪了王中正用過晚飯,送了他去休息。王韶拉着韓岡和王厚又站到沙盤旁。他想聽聽韓岡的意見。

“玉昆,你覺得兩堡如此布置是否妥當?”

“如果錢糧和人手足夠的話,能造得更大一點就好了。”這是韓岡的回答。

韓岡對軍寨建築其實並不了解,他只知道城牆越高越厚,裡面存放的糧秣軍械越多,這城寨就越是難以攻克。但他更清楚,修造任何工程,第一個要考慮的都是預算問題,接下來則是人手問題,至於建造成什麼模樣,都是要受這兩條左右。

“哪來的多餘錢糧?超過五百步的寨子是不用想了!若是錢糧足夠,直接渭源堡擴建成千步城不是更好?!何必弄什麼犄角之勢,在對岸再造一座堡?古渭寨、甘谷城都沒有,還不是安安生生的。”

韓岡的話,引爆了王韶藏在心底的炸彈,他拍着沙盤邊上,大聲罵道:“政事堂也是好笑,我跟他們要錢修城,他們倒好,讓二哥帶回兩百份空白度牒來。也不想想這裡是秦州,不是京城,有幾人會拿兩三百貫來買一張度牒的?!還說是值五萬貫,要能賣出一半價錢,我都要燒香念佛了!”

王韶的抱怨自有其道理。

因為有一張度牒,可以免人丁稅,可以不用路引過所就能遊走天下,想弄一張來護身的商人數不勝數。而且有的富戶要保子嗣平安,也需要一張度牒來剃度一個替身。

所以度牒就相當於有價證券,能賣上不低的價錢。有時候,地方上有災荒,朝中拿不出錢來救濟,就發下度牒充當災款。另一方面,真正吃齋念佛的僧侶,卻有許多因為買不起一張度牒來剃度,而只能終身當個沙彌。

不過度牒的價格就跟有價證券一樣,有着波動性。有時高有時低,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如京城、江南這些富庶之處,往往能賣高價,兩百貫、三百貫都賣過。但在秦州,王韶剛剛讓人問過價,一開始報得是一百二十貫一份,但當聽說了王韶手上有兩百份度牒,啪,當即就跌倒九十。

政事堂發下兩百張度牒當作五萬貫來撥款,但實際上卻只能賣出不到兩萬貫,這讓王韶如何不氣?這種東西,還不好找人硬攤派,只能一張張發賣出去。

王韶罵了一陣,也就停了。事已至此,也只能向朝中將此事說明,並繼續要錢要糧——用不到兩萬貫來築寨堡,在秦州城邊上還好說,但換到離秦州三百多里的渭源,單是徵發起來的民伕所需的糧草,在路中轉運的消耗就能吃掉一半去。

“再能要到兩三萬貫就好了。”王厚為他老子端來一杯涼茶消氣,王韶心氣平和了下來。他還是有些自信,憑藉他現在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再要到兩三萬不成問題。

韓岡低頭看着沙盤模型:“若能再多個兩三萬貫,照着圖樣,將現在的渭源堡擴建一番,再在對岸新建一座,勉強也夠了。屆時在兩邊各放上一個指揮。有三四百人足以將堡子守住。”

王厚在旁插話道:“禁軍一個指揮才有三四百,廂軍可沒有。”

“怎麼也不可能放廂軍來戍守的!”韓岡搖頭,提高的音調中滿是不屑,“就是招鄉兵弓箭手來此受田戍守,都比放廂軍的好。”

按照編製,一個指揮一般是五百人上下。但這只是兵籍上的數字,減去吃空餉的比例,和一些不堪上陣、但後有靠山的老弱,一個指揮真正可以投入戰鬥的也就三百多人

——這裡指的是普通的禁軍,若是廂軍,則一半是空額,剩下的一半又多半在官員家奔走聽命。他們的戰力甚至還不如關西的鄉兵。若韓岡當初押運軍餉去甘谷城,隨行的不是當過弓箭手的民伕,而是廂軍,他說不定早早的就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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