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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大戰即起,東府政事堂和西府樞密院為了能及時處理緊急軍情,依故事都會留下一人值守。

今日東府中有參知政事馮京值守,李舜舉奉口諭匆匆而來。中書的館舍中,也有着讓人睡覺的房間,李舜舉本以為馮京會在內間小睡,卻沒想到這個時候,他還坐在燈下讀書。

馮京起身拜禮之後,肅立在李舜舉身前,聽着天子的近侍把上諭傳達。但接下來的情況,卻不是馮京下拜接旨的慣常戲碼,而是一動不動的站着,雙眉向危險的角度上挑,眼中怒火隱隱燃起。

李舜舉心中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對了。

“不知韓岡究竟是何方人氏?”馮京慢吞吞的開口。緩慢的語調中,明顯的參雜着大量憤怒的成份,“是哪一路的監司,還是緣邊要郡的守臣,又或是有緊急軍情需待他面稟天子?!”

這下輪到李舜舉低頭:“......是秦州緣邊安撫司機宜。”

“秦州緣邊安撫司的王韶不是來過了嗎?天子難道沒見他,又要見韓岡作甚?韓岡區區一個選人,非是因功進京,只是調任而已,連覲見都不夠資格,何談越次?究竟有何先例故事?!”馮京一個問題一個問題的砸向李舜舉,不經意的卻透露了他對韓岡的了解。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天子這大宋只有一個,每天能接見的人數也是有限,而想要見到天子的臣僚,卻數不勝數。所以面聖的機會,是人人爭搶。為了平息這樣的紛爭,便有一份順序表排了下來,哪一天,該誰人入對,都有定數。但天下間總有突發之事,總會有人有實際需要,必須要儘快見到天子,所有就便有了越次入對這一說法。

不過大家都在排隊,你想插隊總得有個讓人信服的說法。故而有資格打破次序的,要麼是要有足夠的身份地位——普通的監司官和州官還不夠資格,必須是要郡、要路的守臣——另一個,就是身負緊急軍情,備天子詢問,而韓岡,兩個都不是。

“......”李舜舉沉默着,就算想說話也不敢開口,他只有傳話的資格,公事上沒他插嘴的份。

馮京居高臨下的瞥了李舜舉一眼,重重怒哼一聲,顯是怒氣仍在,但口氣已經和緩了下來,“如今依序等待面聖的尚有百人之多,皆是身荷軍國重任。韓岡不過一偏鄙小臣,卻能躍居眾人之上,有乖常理,必會惹來議論,對韓岡本人也非是好事。他連京朝官都不是,僅僅是個選人。雖是小有才智,薄有微功,但越次覲見,獎譽過甚,豈是周全之道。你回去回復官家,朝堂之事,祖宗自有成法在,當依此而行,陛下諭旨,臣不敢奉領!”

馮京冷冷的拒絕了天子的諭旨,說是為了維護朝廷慣例,但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對王安石的反感。馮京並不是新黨一派,他升任參知政事,本就是趙頊秉持歷代宋帝處理朝堂政局時,所慣用的‘異論相攪’手法的結果。

韓岡來自秦州王韶門下,很明顯就是王安石一派。今次天子連夜點名要讓他越次入對,馮京怎麼想都是有人為了他在天子面前說了話。在馮京看來,韓岡這等新進逢迎之輩,如同見縫就鑽的蒼蠅,實在讓人很難對他們升起好感。

馮京不想看到韓岡壞了朝堂上的規矩,沒有理由為了一個選人,而改變維護朝廷秩序的成規。又非地方主帥,又非軍情在身,這樣的地位,實在讓人看不到他越次入對,在天子面前能有什麼作用。將天子的口諭丟在腦後,馮京決意維護朝廷秩序。

阻了天子無視朝規的口諭,馮京也有了點淡淡的自得,‘幸好是我,若是王禹玉聽了,肯定不敢有所推搪。’

馮京不把聖諭當回事,李舜舉也不敢多話,這樣的事多了去了。莫說口諭,就是天子親筆寫的手詔,被宰執、兩制打回來的情況也是常見。

宰執們處理的決議,天子若是反對,便會被一通拒諫的指責給淹沒。反倒是天子詔令,宰執們看不順眼就可以不加理會,皇帝也沒轍——幾乎所有的詔書前面,題頭都是‘門下’二字,其含義就是詔書必須經過門下省的審核,才擁有頒行天下的權威。這一條例從唐時,一直傳到宋朝。如今中書、門下兩省合一,並稱中書門下,也就是政事堂。

故而馮京拒絕趙頊的口諭,他是理直氣壯。

李舜舉哪有說不的資格。本朝的內宦,大約是歷朝歷代以來最沒有地位的。完全沒有漢時十常侍把持內外朝政,更不似唐時的神策中尉,想換皇帝就換皇帝。朝中內外事,宰相無處不可干預。他們這些內侍,如果惡了宰執或是那裡讓言官看不順眼,一封彈章上去,就算天子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他們。

躬身應承下來,李舜舉就要回去覆命。可馮京忽而又叫了一聲,“等等......”

李舜舉連忙轉了回來,聽候馮京發落。

“李舜舉,你此時奉天子口諭過來,難道官家現在還沒有就寢?”

李舜舉一呆,心道馮京怎麼說起這事,但還是得老實回答:“官家的確還沒就寢。”

馮京雙眼重又泛起怒意,厲聲喝罵:“如今已是三更天后,官家卻尚未安寢。你身為天子近侍,如何不加以勸誡!?”

李舜舉低聲回道:“官家在武英殿中,與宋殿帥商議軍事,下官不敢打擾?”

“天子行事不當,難道你們就不能規勸?就看着官家中夜不眠?傳到宮外,外人不知天子勤政,反倒以為官家耽於嬉樂......在這樣下去,太皇太后和太后還能看得過去?是不是得換一個敢說話的跟着官家!”

馮京疾言厲色,李舜舉嚇得不敢抬頭,連聲請罪。

而拿着李舜舉發作了一番,馮京瞪了一下眼,把他趕了出去。

李舜舉如逃命一般急匆匆的走了,馮京猶有餘怒,端起杯中冷茶一飲而盡,又重重一聲把茶盞頓在了桌上,‘這王介甫,前日任用新進之輩,好歹還是進士出身的京朝官。現在韓岡不過一選人,素無重名,又無出身,竟然還讓他越次入對。真是越來越過分了!’

........................

韓岡並不知道自己倒霉的被誤傷了,兀自安然入睡。

抵京後的第二天,是冬日裡最受人歡迎的無風的晴天。當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棱,射入室中的時候,韓岡已經醒來。離開溫暖而讓人留戀的被褥,起床後,他匆匆梳洗了一番,吃過早飯,跟王韶說了幾句,便起身前往中書等候發落。

韓岡是奉了中書的命令,從秦州趕到京城的。他現在已經知道,這是因為王安石是想把他調去鄜延幫着韓絳。但昨天跟王安石鬧了一點不快,韓岡便想着要怎麼拒絕這個讓人麻煩的任務。

韓岡並非朝官,也不用趕在上朝時去宮中。他要去的中書門下,只有朝會之後,才會正式開始辦公。慢悠悠的騎着馬抵達宣德門前,偌大的廣場是空空蕩蕩。拿着中書發到手上的文字,順利的從右掖門進宮,韓岡直往中書省的館閣行去。

通過中書省的一名公吏呈了名進去,跟一群同樣等待宰執召見的官員們一起,韓岡在門廳處坐起了冷板凳。他在這些官員中顯得很年輕,不少人都多看了他幾眼。

等了許久,韓岡只見門廳中的官員越來越多,卻就是不見有人被召進去。

“今天怎麼這麼慢的?”有人低聲抱怨起來。

有人消息靈通:“政事堂里現在人手少,王相公今天又被留中,如今政事堂中只有馮大參一人。”

眾人恍然。如今政事堂中,名義上有兩名宰相,一名參政,但眼下韓絳在關西,王安石今天朝會後又被天子留在崇政殿中,只有馮京一人處置公務,當然快不起來。

“王禹玉不是已經任參政了嗎?怎麼他沒來?”

“王禹玉前日才上了第一份辭表,至少還要七八天才能成事。”

王禹玉就是擅長以金玉為詩、人稱至寶丹的王珪。他已經被內定為參知政事,現在正處於辭讓名爵的階段。等到辭個幾次後,才可以正式的擔任一國副相。

韓岡就一旁靜靜傾聽這群官員閑極無聊的談論着朝廷上的各種傳聞,時間一點點的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一名中年公吏走進門廳。

廳中頓時靜了下來,幾十雙眼睛看着這名公吏。

“秦州韓岡。”公吏叫着韓岡的名字。

韓岡應聲而起。

“請韓官人跟小人來。”公吏的聲音平靜得毫無起伏,轉身便要往裡去。

韓岡微微一愣,周圍突然尖銳起來的視線彷彿如針一樣刺着皮膚。正常情況下,普通官員都沒有單獨謁見宰執的資格,必須跟着七八個官員一起去拜謁。他剛剛得罪了王安石,現在卻還單獨叫進去,難道他還如此看重自己?

“只有我一人?”韓岡追上去問道。

中年公吏沒有回答,只是重複道:“韓官人,請跟小人來。”

注1:無論唐宋,詔書的開頭都不是‘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而是‘門下’。若是看到唐宋時的歷史劇,有哪人讀詔書讀出了‘奉天承運’,就可以笑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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