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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城外,靠着汴河邊上的鎮子,其實也是一等一的繁華之地。車船腳店,逆旅客舍,各色的商鋪鱗次櫛比,不啻萬家,人來人往並不遜於城內多少。

往年的這個時候,都是各家各戶出來採辦年貨的高峰,不僅附近的百姓蜂擁而來,就連住在城中的人們,也因為城外的物價便宜而出城來採購。可如今兩個月的大旱,帶動了物價高漲,沒有餘錢的人們哪有出來逛街的心思,年節前的氣氛半點也無。

一座原本位於河上虹橋邊,每天都是熱熱鬧鬧的小酒館,也是生意大落。如今雖然有客人上門,但點都是最便宜的酒菜,用着滿腹牢騷充當祝酒辭,弄得酒館中的氣氛陰鬱無比。

“這年月,真真是讓人沒法兒過了!”一個中年漢子小小的喝了碗中的半口酒,帶着酒意哀嘆着。

鄰桌的一個瘦瘦的後生咚的放下碗,怒意衝天:“就是王相公弄個幺蛾子的新法,才惹來了如今的大災。天災倒也罷了,怎麼連常平倉都捨不得開?真要等着糧價高了再賣嗎?還讓不讓人活了!?”

“阿彌陀佛,天災人禍。”坐在門邊,一個僧人也跟着長嘆。光光的頭皮泛着青光,短短的發茬有一兩分長。

一直沒精打採的掌柜在櫃檯後抬起頭來,問着和尚:“師傅,前幾天河西的李家員外不是剛給你捐了三十斤香油嗎,你還嘆個什麼氣?”

“阿彌陀佛。”那僧人雙手合十:“和尚不能光喝油,也要吃飯的。”

中年漢子聽了就道:“要是俺也能多喝點香油,飯倒也可以少吃兩口了。”

“可是油也貴了!”掌柜唉聲嘆氣起來,“才兩個月的功夫,漲了一倍還帶個拐彎。燈都點不起,菜上也放不起油了。下次師傅你來店裡,也順便帶點油過來。”

“難怪這兩天菜這麼難吃......”中年漢子丟下了筷子,“連酒都沒有滋味,到底摻了多少水?!”

掌柜聽着一下急了:“天地良心!俺出來做生意幾十年了,從來沒在酒菜上剋扣過半點......”

正說著,門前人影一晃,一人突然咕咚一聲撞進門來,卻是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滾着進來的。

“這不是李四嗎?”中年漢子低着頭,看着地上的滾地葫蘆:“怎麼慌成這樣?是不是要躲你家的婆娘?”

瘦高的後生也認識來人,帶着促狹的笑容道:“四哥放心,等四嫂過來的時候,我們不會說你在這邊的,只說你去找東門下的小春紅了!”

“說你娘的胡話呢!”被人拿着自己把柄打趣,李四罵罵咧咧的從地上爬起來,大聲道:“河上有車!有馬車在汴河上走!”

先是一瞬間的靜場,然後哄堂大笑在小酒館爆發出來。瘦高的年輕後生捂着肚皮,用力敲着桌子哈哈大笑:“四哥,你這才叫說胡話!”

李四急了:“騙你們作甚?幾十輛車在冰上跑着呢......”

“阿彌陀佛。”僧人又是合掌低頭,口宣佛號:“車非車,馬非馬,李施主,一切皆是夢幻泡影......”

“施你娘的主,和尚,我沒錢給你騙!”李四又罵了一句,對着店中眾人發急道:“這是真的!說謊的死全家!”

彷彿就是在為李四作證,小酒館的門外一群人向著汴河的方向跑了過去,隱隱約約還傳來‘馬車’‘趕車’什麼的。

中年漢子和瘦高後生對視一眼,就跟着李四從小酒館中跑了出去,與方才的那群人一起蜂擁上了虹橋。僧人看看一下沒了人的小酒館,則摸摸光頭,抓着念珠也跟着出去了。

這幾位都是老主顧,掌柜不怕他們跑了,吩咐了跑堂的小子看店,也便出門看個熱鬧。他往虹橋上走,心中還有些納悶:

汴河不是黃河。車馬在冬天踏冰過黃河不奇怪,但馬車在有橋的汴河上跑是從來沒有過的......還幾十輛?汴河上的橋有百十座呢!一輛車能分上兩座三座,還別提汴河兩邊的大堤,比黃河的河堤可要陡多了,馬車怎麼下去?

酒館掌柜掛着疑惑,一路上了虹橋。

一座木頭搭起拱橋彎彎如虹,橫跨在寬闊的汴河之上。這就是汴河在東京這一段上最為有名的虹橋。為了跨越汴河,而不影響河中帶着帆的船隻,汴河上的橋樑都是建成了拱橋的式樣,越近東京城,拱橋的式樣就越特別。坐船沿着汴河北上,只要看到一橋如虹,就該知道東京城到了。

寬達數丈的橋面兩側現在擠滿了人,河道兩邊的大堤上,也聚集了一片觀眾,差不多上千人都在短短的時間內聚集了起來,低頭看着河面上。

雙目一掃,掌柜找到了他的幾個客人,從他們那邊擠了進去,向下一望,當真就看見一輛馬車從橋下掠過,轉眼往北去了。很快,就又是一輛過去。

酒館掌柜在汴河邊開店幾十年,見過的馬車也多了。但今天在河面上跑的這些馬車的形制,他卻從來沒有見識過。拖着車子的只有三匹馬——不,掌柜發現剛剛由過去的一輛,兩邊拉車的竟是騾子,只有中間是馬——而載貨的車斗竟然多達五節,如同蜈蚣一般拖在後面。馬車車斗都沒有輪子,只在下面裝了兩根狹長的木條。木條在兩頭翹起,長長的露了出來。

“這叫什麼車?”掌柜身邊,瘦高的後生低聲的自言自語。

沒人能回答他。

不時的,還有這樣的一列列馬車從南邊駛過來,一路往富國倉而去。絕大多數都是拖了五節車斗在後面。每一節車鬥上米袋高高堆起。這樣的車斗載貨就算不多,但四五節加起來,至少也有百來石了。

“這樣的一列車怕不有上百石。”中年漢子將掌柜心裡話說了出來。

“你沒看到那一輛。”李四指着正在遠去的一列車,“看到沒有,竟然船都拖上來了!”

掌柜和中年漢子順着李四的手指定睛一看,登時都吃了一驚。拖在那輛馬車車後的根本就不是車斗。

一列列馬車已經過去了不少,掌柜也能看得出,拖在挽馬後的車斗只是臨時拼湊起來的。並不完全一樣,有大有小、有寬有窄,式樣五花八門,與整齊劃一的綱船截然不同。不過李四指的那一列車拖在第一節的車斗,卻也實在太過特別,竟然是由船改造的。只是在普通小船下面架了支腳,釘了長長的兩根木條。

掌柜和中年漢子目瞪口呆:“竟然船也上來了。”

李四現在在飛快的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詞,他是在算着這冰上馬車的運力。作為碼頭上的工頭,冬天有了活計,那可是好事。但究竟有多少活,當然要算上一算。

一列車大約一百石。而在他上橋的這段時間就已經過去了七八輛。如果今天都是如此,算起來一天差不多能有兩百列糧車抵京。那就是兩萬石。

一天兩萬,十天二十萬,一個月那就是六十萬石了。而正常一年六百萬石的綱運,分到二月到十月的九個月中,平均一個月也不過六十多萬石的樣子。雖然說汴河的運力,朝廷的綱船隻佔了其中的一小半,大部分還是給民船佔著。可冬天汴河冰上的運力,能有通航時一小半,就已經是讓人目瞪口呆的一件事了。

“一個冬天,運上來百萬石也不過等閑啊。”掌柜也算了出來,同樣張着嘴合不攏。

中年漢子嘖嘖稱嘆:“可比太平車強多了,用太平車一個冬天絕對拉不了百萬石上京。更別說用來拉車的牲畜就少了許多,路上的耗費還少。”

北方多見的太平車,能載五六千斤,是一等一的大貨車。不過這等貨車,要十幾匹牛馬牲畜來拉着,而且不只是吊在前面,車後面還要栓兩匹,下坡時用來反着拉,省得一下衝下坡去。

瘦高後生搖頭反駁道:“水面上可比路上要平得多,太平車上來後,也能少用不少牲口。”

中年漢子嗤笑着:“太平車怎麼拖?也不看看冰上有多滑!車輪在地面上滾得順,可在冰上能滾得起來?肯定是四面打滑!”

瘦高後生辯不過中年漢子,皺眉不解:“這些車子沒輪子,不易向兩邊打滑也就算了,可那些挽馬怎麼在冰上走的這麼穩當?”

這時從堤岸上圍觀的人群眾,一個年輕人被擠了下去。雙腳剛剛踩到冰面上,就咚的一下栽了個大跟頭。後腦勺着地,要不是帶着皮帽子,腦殼都能癟掉一塊。

汴河河面上的冰層有多滑,這下所有人都看在了眼裡,故而也更加疑惑起來,“想想馬蹄才多大,又是硬梆梆的容易打滑。人都跌倒了,可那一匹匹挽馬怎麼一點也不滑腳?”

“想那麼多做什麼?這就是雪橇車,王相公當真從南面將運糧食上來了!”掌柜這是終於記起前兩天聽過的消息。雙手合掌,與身邊的和尚一起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的反覆念着,“這一下子,糧價可是要大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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