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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着冬至越來越近,開封府的上上下下都為郊天大典而忙碌起來。

韓岡雖然在外,依然也要聽着東京城中的命令,為大典準備錢物、人力。而且還傳令京府各縣,加派弓手、巡檢,並牢牢盯緊一干曾經有過舊案的不法之徒,如果有什麼可疑之舉,可以先行扣押,等到大赦令下達之後,再將他們給放出來。

不論是政事堂、還是開封府,都是三令五申,在這一次國家大典的時候,絕對不能出任何亂子。

韓岡簽發命令的時候,都忍不住有些覺得好笑。千年前後的官僚政治,差不多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做的事情都是一般。人雖變,可世情不變,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祭天的地點,位於開封南薰門外,被稱為青城的地方。離着城池雖不算遠,但也屬於郊外,所以那裡修起來的宮室,就是正兒八經的行宮。

祭天用的圜丘,並不要韓岡來多手。那一座用黃土壘積而成的八十一尺高的土台,已經用了幾十年,就算有些損壞,也自有大工匠來處理。但為了整修青城行宮,韓岡還是被命令調來一批流民,聽候府中的指派。

東京城分為開封、祥符兩縣,就跟唐時的長安城分為萬年、長安兩縣一樣。不過東京城五十里城牆括起來的這一片地,是由開封府直接管着。只有廓外鄉鎮,才是由兩縣管轄。從地位上,開封、祥符並稱為赤縣,比起白馬、陳留這樣的畿縣要高上一級。

在名義上,韓岡可以管得到開封縣和祥符縣。但歷任府界提點,從來沒有去管過兩赤縣的事,都是讓開封知府去處置。韓岡上任半年多了,巡視諸縣也從來沒有去過赤縣的轄區,有故事慣例在沒有必要自找麻煩。

從開封府最南端的扶溝縣回來,經過青城行宮的時候,韓岡也僅僅是向裡面瞥了一眼,就打馬而過。多站一會兒,說不定祥符縣的知縣就要上面報告他韓岡侵犯職權了。

快到南薰門的時候,正好午後,平日這段時間豬走得比人多。韓岡繞了個圈子,從新鄭門進了東京城,城門官不再是‘直言敢諫’的鄭俠鄭介夫,換上來的一個監門官,有五十多歲,見到韓岡來,就立刻小心翼翼的親自將他迎進城來。

離開東京城不過十數日,城中已經是物是人非。

崇仁坊的王相公府此時已回歸開封府管轄,門前街巷變得冷冷清清,不復往日的喧鬧。門可羅雀這個成語並不是形容詞,韓岡騎馬經過,當真就在門前驚起了一群在地上啄食的麻雀。

王安石的舊邸原本就是官宅,由天子所賜,歸於宰相居住——基本上兩府宰執,在東京城中都沒有私宅,住着的宅邸統統都是官產,由天子賜予或是收回。想及京城的地價,韓岡對這個現象也不足以以為怪。

即便是一任宰相,想在京中買個符合身份的宅子,不靠貪污受賄,除非能在相位上盤踞二三十年。而且當真有哪位宰相買下來一片豪宅,御史們的眼睛都會如同遇上磁鐵的縫衣針,一起被吸過來。

現在熱鬧起來的,是隔鄰景明坊的馮相公府。馮京還未有賜第,所謂的馮相公府就是過去的馮參政府。韓岡沒有從馮府門前的街巷經過,只是從路口向裡面看了一眼,便發現那條路,已經是人山人海,車馬輻輳。

韓岡搖搖頭,一起一落,本是世間常理,用不着太多感嘆。

他此次回京,公事上是要去開封府見孫永。天子離城出行,不論是奉天子靈柩歸葬山陵,還是出城郊祀,開封知府都照例要擔任橋道頓遞使,負責道路安全。韓岡是開封府下屬,必然少不了要參與進來。

另外在私事上,還要見一下呂惠卿和章惇。王安石剛走,呂惠卿和章惇都來了信,請他上京時順道一敘。

呂惠卿自不必說,自升任參知政事後,已經是新黨在朝堂中的核心人物。韓絳雖然是宰相,可他的作用僅僅是扶持而已。就如同慶曆新政時的宰相杜衍,王安石初變法時的宰相曾公亮,都僅僅是來保駕護航的,並不會是真正的核心。

而章惇回朝後,憑藉著在荊湖的功績,已經升任知制誥、直學士院,現在正是炙手可熱的時候,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升了翰林學士——如今因為曾布出外、呂惠卿晉陞,正好學士院又多了兩個空缺——才半個月的時間,就已經穩坐了新黨第二號人物的位置。

至於朝堂上,新黨的第三號究竟是誰,就有些爭議了。

論理應該是判軍器監兼中書五房檢正公事的前任宰相曾公亮之子——曾孝寬。但京城中人有很多都認為,王安石的女婿,如今名聲響徹朝堂內外的韓岡韓玉昆,只要他卸下府界提點的職位,進入朝堂任職,壓倒曾孝寬不會有任何問題。

但韓岡一直以來,對新法雖是支持,在關鍵的時候又幫了新黨渡過了多次難關。無論是雪橇車運糧也好,還是流民圖一案也好,新黨上上下下,都要承他的人情。

但韓岡究竟對新黨的支持能到哪一步,現在也沒人心中有底。因為從本質上,韓岡的學術和理念,與以王學為治國圭臬的新黨,並不一致,甚至有許多地方截然相反。

過去有着王安石來壓着他,不讓韓岡始終堅持的氣學和格物之說在京中傳播,並在經義局中嚴防死守,不讓韓岡有涉足其間的機會。

但現在王安石離開了,經義局的主要成員都隨王安石去了江寧,只有呂惠卿升任經義局同提舉,留在京城。遠隔千里,又有長江浩浩,還能不能壓製得住韓岡,不讓天子收起蠱惑,這就是個能讓新黨頭疼,而讓外界頗為期待的問題。

儒門重師傳,學術上難以苟合的紛爭,到了朝堂上就是不可磨滅的矛盾。韓岡會不會趁機興風作浪,如同他在瓊林宴上所作的一樣,也是新黨在王安石離開後,能否緊密團結的起來的一個極重要的關鍵——無論如何,韓岡從他的身份地位,還有多年來表現出來的才幹才智,再加上在天子面前的話語權,都讓他成為如今的政局中一個無法忽視的人物。

韓岡並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自己的一舉一動,由此來評判新黨是否能如天子所願,團結起來將朝政給穩定下來。

但韓岡明白王安石的卸任去職,雖然說這把遮天大傘不再覆蓋在新黨身上,自此之後,從呂惠卿開始,都要獨立承受京中的風風雨雨。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王安石之前所背負的那些矛盾,也隨着他一起去了江寧,在某種程度上,新黨也可謂是輕裝上陣。

朝局已經是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或者用後世常用的說法——後王安石的時代。

謁見孫永,並沒有耽擱韓岡太多的時間。關於天子出城後的橋道頓遞一事,韓岡和孫永已經坐下來商討了好幾次,今天也不過是將過去說過的事再重複一遍,當然也不是完全的重複,因為一些突發的新情況,也要將過去準備執行的方案稍加修訂。

從開封府出來,韓岡便望着呂惠卿府上過去。就在開封府門前,呂惠卿派來的兩名家丁,就已經混在韓岡的隨從之中,等着他從衙門中出來。

不能叫求賢若渴,也不能叫做迫不及待,而應該說擔驚受怕。

韓岡只要不清清楚楚的表明態度,呂惠卿都不會安心下來。即便章惇肯定會在新任的參知政事面前為韓岡拍着胸脯,打着包票,呂惠卿都不會全然相信。

王安石辭相,就像是在水池中,一下丟進了一塊巨石。水勢翻騰洶湧,使得朝局尚未穩定下來。呂惠卿和章惇都不希望這個時間段,有人會在後面捅上新黨一刀,在曾布離開之後,有這個實力的,曾孝寬還差了那麼一點——只有韓岡。

在呂參政府上的僕人的帶領下,韓岡一路往西。就跟馮京一樣,呂惠卿也沒有得到他的賜第。韓岡估計,應該要等到韓絳出現,到那時候,天子才會從高到低,一個個賞賜過來。

向著城西的呂惠卿府上行去,從呂家僕役略顯焦躁的神色上,韓岡能想得到呂惠卿正在家中焦急不安的等着自己的到來,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呂惠卿第一次進入政事堂的緣故。

寵辱不驚的涵養,不是這麼容易養成的。韓岡也不認為呂惠卿在一兩年間便飛升參知政事,能做到幾十年身居高位的重臣才能表現出來的氣度。

不知這等心態會不會帶來不好的影響,天子需要一個能穩定朝局的政事堂,新黨需要一個能安定黨內的領袖,呂惠卿若是不能該換心態,新黨的未來會怎麼樣,就有些難說了。

輕輕搖頭,韓岡將這個想法壓到了心底,自己的猜測並不一定是真實,究竟如何,還要親眼看了再說。

拉起韁繩,勒馬止步,呂惠卿的府邸已經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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