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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天子所居的端誠殿中出來,呂惠卿回到了青城行宮安排下來的住所內。

參知政事在這場大典之中,能做的事不多,重要的工作都是正任宰相來擔任。所謂的副相,只有靠邊站的份。

如今的大典,許多地方都是參照了《開元禮》,也就是唐明皇時編訂的禮儀制度。那個時代,參知政事這個職位就是宰相,地位猶在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上。只是到了宋時,才變成平章事的副手。唐時禮儀中當然也不可能留給他一個管事的差遣。

呂惠卿的房間並不大,更沒有多少裝飾,連房中所用器物的形制,都是以簡潔為主。不過青城行宮本來就容納不了多少人,如今一下湧進了幾千官員,能有一個單間已經宰執官的特權了。再到下面的小臣,都是四五人、十幾人擠一間房間。而數萬士卒,更是只能在行宮外住帳篷。

呂惠卿在圓墩上坐下,從袖口中掏出一冊薄薄的書捲來,翻開來細細的看着。桌上擺開了筆墨硯台,呂惠卿時不時的提起筆在紙面上點點畫畫。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輕輕敲了兩下,呂升卿隨即推門走了進來,口中卻連道着:“晦氣。”

“怎麼了?”呂惠卿視線從手上的書卷中離開,看着自己的弟弟。

“方才見到了韓岡。”呂升卿坐下來說著。誠心相邀,而韓岡卻一點面子也不給,使得呂惠卿的弟弟對韓岡很有些看法。

“他是右正言,住處自然就在附近。”呂惠卿卻是沒有什麼反應,反而叮囑着弟弟,“你待會兒回去後也別亂走動,入了夜後,行宮中管束就會嚴起來。有點差錯,少不得會被御史盯上。”

“小弟明白。”呂升卿回了一句,依然憤憤不平,“大哥一片好心,卻給他當成了驢肝肺,去了軍器監自找苦吃。”

呂惠卿心情則是很平靜:“人各有志,出處異趣。韓岡既無意,那也就罷了,豈能強求。”

“他不來也好,省得給手實法添麻煩。”呂升卿坐下來的位置,呂惠卿手上正拿着的一卷手稿,他正好看得清清楚楚。

呂惠卿將他手中的卷冊放到了桌上。這一份卷冊,就是手實法中各項條例的手稿。大字小字寫得密密麻麻,幾乎都見不到多少空白的地方。

手實法不同於此前新黨推出的其他法案,從籌划到擬定,再到實施,都將由呂惠卿一手主持和操控,與王安石全然無關,是屬於他的新法。

要想成就功業,就不能沿襲前人之功。如果他呂惠卿僅僅是‘蕭規曹隨’——就像韓岡前日說給章惇聽的——那麼日後人們提起新法來,也只會想到王安石。

提到呂惠卿,則最多一句‘啊,他是有些功勞。’——呂惠卿豈能甘心?!

所以呂惠卿從唐時的舊制上吸取經驗,準備將手實法提上檯面,令百姓自報田畝及田地等級,據此以徵稅賦。

“手實法若能成事,鄉中隱田必然無處藏身,朝廷財計又可寬上幾分。”呂惠卿笑嘆了一聲,手指點着桌上的條例手稿:“韓岡並非等閑之輩,安置流民數十萬而不見其亂,可見他一番治才。如果有他相助,推行手實法起來也能容易上一點。”

呂升卿不服氣:“韓岡要置身事外就由他去好了,過去新法推行,他也只是動動嘴皮子,何曾出過力?如今嘴皮子也不指望他動。只要不添亂就行了。”

“不要小看韓岡。”呂惠卿搖了搖頭,他不會輕視韓岡。他弟弟與王安石的女婿沒怎麼接觸過,而且嘴巴又硬,不肯承認韓岡的才能。但呂惠卿可是很清楚韓岡的才幹不會比自己差到哪裡去:“韓岡去軍器監,說著蕭規曹隨,但實際上必定會有所動作。要不然他何必苦求這個職位?其人不可小覷,你可想落到楊繪那般下場?”

“他不是去造船嗎?”呂升卿訝異的反問道,“章子厚回來後不是這麼說的嗎?說韓岡的盤算與船有關......除非韓三騙了他。”

“韓岡不會!”呂惠卿又搖了搖頭。他不認為韓岡會騙章惇。儘管韓岡將他的打算說出來,就是為了讓章惇轉述給自己聽,但呂惠卿可以肯定,韓岡不會糊塗到欺騙章惇。

“韓岡可以賣個關子,遮掩一部分事實,但絕不會說謊。章子厚的為人其實甚為偏執,要不然他也不會棄了進士,又去重考一個進士。關係好時的時候能推心置腹——對蘇軾便是如此——但若是成了敵人,那也是翻臉不認人的。韓岡若真是騙了章惇,再好的交情都會灰飛煙滅......他當不至於這麼蠢。”

“如果韓岡當真準備造船,那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了。”呂升卿嘿嘿笑起來,“若韓岡是南方人倒也罷了,他一個關西人,見到的水也就洮河渭水,再加一條黃河。金明池在他眼裡,怕就跟海一樣。他能造出什麼船來?等他下輩子投胎去福建差不多,那時他說不定才會有本事造一條去福建的船。”

呂家是福建大族,親友之中,做海貿生意的也有不少。福建人往高麗去得多,高麗朝廷中多有林姓者為官。為什麼這幾年朝廷忽然間跟着高麗關係密切起來,還不是因為朝堂上福建人漸多,朝廷對那個遠隔重洋的國家了解日深的緣故。

“高麗......”呂惠卿忽然想起了什麼,“為兄也有想過命明州船場打造一條萬料巨舟,載使渡海,以震懾高麗王氏。想必他們那時必得西來。只是剛剛任職政事堂,時間倉促,還沒有動作。不知道韓岡是不是打着這個......”

呂惠卿話說到一半,卻漸漸慢了下來,語氣也是越來越疑惑。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呂升卿連忙問道。

“韓岡曾在天子面前自言傳習格物之說,那他在軍器監做的事,少不了也是為了推廣格物致知的道理。光是造一艘船可是算不得什麼大事......”呂惠卿這些天來其實一直都在推測着韓岡的想法和準備使用的手段,但始終沒有一個頭緒,又皺眉想了一陣,終於放棄了,“算了,只要張載不入京師,他又有何能為?”

呂升卿皺起眉頭來:“......張載之學與韓岡所倡導的格物可是有些分別。”他為了給《詩序》作注,翻看了當今不少學派的理論。而且呂惠卿忙於政事,他在經義局中參與的部分,有許多都是呂升卿代為撰寫初稿。論起經義理論,他並不弱於呂惠卿多少,“張載在關西多說義理,天人之說也都是本於孟氏,虛空即氣也與格物無涉。怎麼到了韓岡這邊,就完全變了樣了。”

其實這個疑惑也在呂惠卿的心中。雖然與張載沒怎麼打過交道,與張載的弟弟張戩的關係更是惡劣。但程顥還是認識的,在當年程顥尚在三司制置條例司的時候,也有過不少次交談,儒理也多有提及,格物二字也曾聽聞。只是韓岡所說得格物致知,卻與程顥的截然不同。

韓岡從學於張載,第一次上京時又求學於程顥。但他所倡導格物致知之說,卻既不同於張載,又不同於程顥,這到底是哪裡來的?

聖人生而知之?這是胡扯!韓岡沒這個本事。

若論聰明,韓岡的確過人一等,卻也算不上遠勝。

呂惠卿可不會認為二十齣頭的年輕人,能在大道義理上有何獨創的高見,必然有所傳承。

難道還能是孫思邈不成?那更是一個笑話了。韓岡死活不肯承認的身份,是不能明着拿出來的。而且孫思邈留下來的醫書,呂惠卿也看過,也完全沒有談及格物致知的成分在。儘管隋文帝曾經徵召他為國子博士,但孫思邈並沒有在儒學上有何成就。將韓岡的道理往孫思邈上靠,也照樣不通。

“只能先看着了。”呂惠卿唉的一聲,長嘆了一口氣,他實在是猜不透韓岡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也不能因為這點疑惑,而出手干預。

韓絳同時舉薦了韓岡擔任中書都檢正和判軍器監兩個職位,如果韓岡先行接下中書都檢正一職,呂惠卿肯定會全力阻止他接手剩下的一個——韓絳的舉薦針對性太強,任何人看了就知道是針對他呂惠卿的行動,自己出手阻止,就算王安石都不能意見。

但眼下韓岡換成了僅僅擔任判軍器監,而放棄了中書五房檢正公事,呂惠卿便不能再向他出手。否則就是在明着與王安石過不去。而章惇也不會坐視。

只是他立刻又微微笑了起來,很是有些自信,他在軍器監兩年,早已扎穩了根基:“不過不論韓岡想做什麼,我肯定是第一個知道的。”

呂升卿點點頭,又笑道:“說不定韓岡還是自作聰明,一番盤算,都不能成事,反而是個笑話。”

呂惠卿也為之一笑:“那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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