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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就開始下雨,不大,綿綿細細的雨絲,正是清明時節沾衣欲濕的杏花春雨。

韓岡起身告辭,呂惠卿略加挽留,便讓下人送他出去。

韓岡走後,呂家兩兄弟都沒有移動,依然坐在偏廳中,只是一時間沉默不語。下人進來收拾燈盞,廳中凝固的氣氛,讓他動作僵硬的將廳中的蠟燭都換了新的之後,就急急的走了出去,彷彿身後有鬼在追趕。

偏廳的窗欞斜斜的支着,屋外的細雨投不進來,但屋中暈黃搖曳的燭光卻映了出去,將院中幾株芭蕉的影子打在了院牆上。被微風細雨輕輕搖晃的芭蕉,落在院牆上的黑影卻是張牙舞爪,像極了影戲上的妖魔鬼怪。

呂惠卿透過微敞的軒窗,瞅着新近刷過的院牆粉壁上一隻只變幻莫定的瞳瞳鬼影,心中暗暗自嘲,方才與韓岡的一席談就像是這牆上的妖魔鬼怪,只能在影中攢動,絲毫見不得光。不過只要有用於自己,見不得光也無所謂,與魑魅魍魎打交道也是可以的。

呂升卿不知坐了多久,腿腳也有些麻了,始終不見呂惠卿對方才之事的解釋,終於忍不住:“韓岡雖非等閑之輩,可兄長備位參政,何須至此?”

呂升卿反應慢,並不代表他的才智差,方才兄長和韓岡赤裸裸的進行利益交換,讓呂升卿聽了從心底里覺得難堪。他的兄長可是參知政事!

“覺得丟臉?看開了就半點不會了。”呂惠卿渾不在意,他很早就明白了一件事,妥協這個手段在官場上必不可少。

雖然很早就知道韓岡絕不簡單,之後也一次次調高對他的評價,但韓岡能如此之快的就走到這一步,呂惠卿也不得不為之驚訝。

尤其是韓岡在軍器監中的行事,更是讓呂惠卿只能自嘆不如。腹有錦繡已可算是最苛刻的評價,他胸中當是有着一番與眾不同的天地。通過浮力追源,還有板甲、鐵船、飛船這一些已經造出來的,或是還在努力的,一切種種,讓呂惠卿明白,在秉持着格物之說的韓岡的雙眼中,世間萬物都是與常人不一樣的。

這樣的人物,平起平坐的對待,真的丟臉嗎?呂惠卿已經不這麼認為了。

當然呂升卿的態度也不奇怪。他與韓岡方才的談判內容的確過於赤裸裸,彷彿錙銖必爭的販夫走卒,有失士大夫的風度。

但韓岡不是朱餘慶,而呂惠卿也不是張籍,該婉轉曲言的時候就婉轉曲言,該直截了當的時候就直截了當。‘畫眉深淺入時無’式的來往交流,在兩個重視實際、厭惡糾纏繁瑣的官員面前,其實一錢不值。

省去了無聊的宛轉贅語,直指本心,這樣的交鋒其實更為坦率。雖非焚琴煮鶴之輩,可放在兩人如今的關係上,所謂的舌華清言、儒門風流也只能雨打風吹去了。

“當年王介甫就沒能壓得住他,為兄前日也的確是做錯了。現在改正過來,絕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呂惠卿看了看仍是滿心不痛快的弟弟,“若是自始至終都將韓岡拒之門外,視之為敵。韓絳、馮京、王珪、吳充他們會怎麼想?肯定是以欣喜居多。”

“但韓岡到最後也沒有答應!”呂升卿怒沖道,他生氣其實也有這個原因,“說了半天手實法,他連頭都沒有點一下!”

“韓岡難道打算做一輩子孤臣?要想有所發展,就必須要讓張載上京講學,所以是不用擔心的。”呂惠卿沒再多說,調轉話鋒:“這一樁謀反案,天子絕對不會讓王介甫牽涉進去。但韓岡他作為王介甫的女婿,總不能對此案聽之任之。馮當世、吳沖卿之流,也說不定會有些不該有的想法,所以今次也是難得的機會。”

呂升卿聽着心頭一動,回頭向外看了一下,湊近了壓低聲音問道:“難道這一次能將兩人請出去?”

“很難吧......”呂惠卿輕嘆一聲。坐到參知政事這個位置上僅僅才有半年時間,但已經足以讓他迷戀上掌控天下政局的感覺,無時無刻不在考慮着更進一步的控制朝堂,“不過若是沒有斧鋸,要想拔掉一棵樹,不是一下子憑蠻力直接硬來,而是要先一點點的去搖、去晃。”

“那手實法該怎麼辦......”呂升卿知道,這個法案是讓呂惠卿脫離王安石陰影,成為新黨核心的關鍵,而不是像如今,依然還是受着遠在江寧的那一位的庇蔭。

“這就要放在最後了。”呂惠卿陡然變得輕微起來的聲音,似乎在說著心底的無奈。

如果換個情況,比如馮京被趕出京城;王珪老老實實的做壁掛;韓絳雖為首相,卻依然無法控制朝政;那麼呂惠卿說不定就會設法讓王安石一輩子回不來,由他呂惠卿一直將變法大局給掌控下去。

但現實的情況讓他不會也不能滋生與王安石為敵的想法。馮京、王珪甚至吳充都不甘寂寞,韓絳儘管暫斂鋒芒,但也絕不會甘於平淡。眼下的局面中,呂惠卿必然要維護王安石這面新黨赤幟不倒,以維護自己坐在政事堂中這個位置的穩固。

“手實法還要放一放,政事堂中不靖,就不能推行。”

呂惠卿說著。前段時間,他的確有些自負了,畢竟是跟王介甫鬥了數年的人物,要想抓住他們的把柄,不是那麼容易。但提前制定手實法的預案不能算錯,只要馮京一去,就可立刻推行天下。

........................

快到家的時候,雨水忽而轉急,原本如絲如霧、輕微得幾乎感覺不到的細雨,嘩嘩的打在青石板鋪起的路面上,讓前面的道路變得模糊起來。

不過韓岡家門前的這一條略嫌僻靜的巷道,每家的門戶之前,都會在入夜後掛上兩盞燈籠,用來照明。一盞盞青紗燈籠中的燭光,穿透了雨霧,映照着夜色,散射處一圈圈同心的光暈。

雨水順了油布雨衣不斷的向下趟着,雨點用力的打在帽上,啪啪的連綿不絕,都能感覺到從高空雨雲中直落而下的重量。

春來天象多變,尤其是多雨的清明,官員隨行的扈從們都會在馬鞍後帶着一包油布衣,在騎馬時穿上好用來遮風擋雨,而不像普通百姓只穿着蓑衣。

不過舊時的油布衣遮風擋雨的效率並不高,所以韓岡早在秦州的時候,就提了一句,並模仿後世雨衣和雨披的式樣,各做了幾件。也不知是怎麼傳播的出來,如今連京城中販賣的油布衣,也全都改成後世的式樣。只是現在恐怕也不會有人知道,這是他判軍器監的韓舍人隨口一句的結果。

一隊或披着雨披,或身着雨衣的騎手,轉進韓家家門前的巷道。

望着前端,隔着一段就有一團暈光的小巷,一行人就將韁繩輕提,減緩了速度。

就算在白天,都是慵懶而寧靜的街巷,入夜之後,更是變得寂靜無比。釘了蹄鐵的馬掌,踏在青石板上,傳出清脆的聲響。只是蹄聲也不再那麼急促,彷彿散步一般的慢了下來,噠噠...噠噠的響着,不會驚擾到鄰居。

巷中東頭第四家,就是韓家。整條街巷,也就只有六戶人家。雖然比不上一戶就能佔了半個坊的豪門大宅,但佔地其實已經不算很小了。遠比一條兩三百步長的小街上,擠進上百戶人家要寬敞得多。

韓岡在家門前跳下馬,兩個司閽的家丁正跑過來牽馬,就看見一個纖巧的身影從小門處鑽了出來。

“雲娘,怎麼出來了?”

“三哥哥你都這辰光都不回來,三個姐姐都急得很,奴奴就出來看看。”

都快十八歲了,但幾年來,一直都備受韓岡寵愛的雲娘,還是一幅嬌痴的模樣。春夜依然清寒,下了雨後就更感覺着冷。韓雲娘小小的身影披着連帽斗篷,將身子裹得緊緊的,只有幾縷秀髮調皮的從拋出來,

“去了呂吉甫的府上,沒人回來通知嗎?”

韓岡一邊說著,一邊就在門下脫下了身上的雨披,後面的伴當忙將一柄精巧的油紙傘遞到他手裡,張開來打着向家裡走。韓岡喜歡自己打傘,這個習慣,在此時的官員中算是另類。背地裡有人嘲笑過,不過韓岡安之若素,還當眾說過,等日後升了執政,有了清涼傘,再讓人張着不遲。

韓雲娘與她的三哥哥擠在一把傘下,踮着腳穿過空曠的前院。仰起頭,就只能看到寬厚堅實的肩膊。不高興的嘟起嘴:“哪裡有?姐姐都派了人去軍器監問!”

韓岡回頭看看跟着自己一起牽着馬進來的八名伴當,這幾位都是一臉無辜的望了過來。

嘆了口氣,搖搖頭。帶到京城來在家裡奔走的僕役,其中幾個心思靈活的都被韓岡安插進了軍器監里做吏員。而現在跟在韓岡身邊的伴當,個個老實聽話,且忠心耿耿。只是就沒一個聰明伶俐到提醒韓岡一下,派人通知家裡。

“是我一時忘了。”

“那南娘姐姐的生日有沒有忘?”

“......當然沒有!”韓岡難得有點慌張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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