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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岡奉召入宮。但他跟着前面引路的宦官,卻發現領着他前往的去處,並不是在崇政殿,而是通向武英殿。

“天子是在武英殿?”韓岡在後面問着。

雖然引路時說話並不合規矩,但韓岡的問題,領頭的小黃們卻不敢不回答,“回直學,官家和相公們現在都在殿中。”

‘武英殿。’

韓岡點點頭,覺得那個地方正合適。武英殿的偏殿,如今是放置天下九州輿圖、沙盤的要地。也是當今的大宋天子尋常閑暇時,最喜歡逗留休息的地方。要議論的是兵事,當然少不了要說起如何用兵,他和章惇商議出來的用兵方略,參考地圖來敘述也是最為合適的。

在殿外通名,等到殿中出聲傳喚,韓岡跨步走進武英殿。

十幾道目光一齊看着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先是擋住了從殿門出照進來的陽光,繼而人影晃動,久違的身形踏入宰輔羅列的殿中。

吳充的眼睛一下眯了起來。

不過半年多的時間,韓岡的氣質就有了很大的變化。雖然還是肩張背挺的高大身材,最多也不過是整個人變得瘦削了點,膚色也曬得黑了些。但領軍破敵帶來的威勢,讓他如同換了一個人一般。眼神、舉止都是沉穩如山嶽,讓人完全忽略了他過於年輕的容貌。

吳充甚至有種感覺,穿着三品服章進殿來、在殿中向著天子拜倒行禮的韓岡,已經不再是靠着別出心裁的功勞屢獲晉陞的新進,而已經是可以與他們共論國事的重臣了——一個才二十五歲的重臣!

“韓卿快快請起。”看到每每為自己分憂解難的臣子,趙頊心中很是歡喜,“邕州之戰,非卿家不可有此大功。”

“臣愧不敢當。此乃是陛下聖德庇佑,也是將士用命,更有蘇緘力遏交賊兵鋒兩月,讓交賊疲不能興,最後為官軍所破。”韓岡嘆了一聲,“未能救下邕州,臣有愧於陛下。”

“卿家一路南下,行程之速,世所共知。邕州城破,運數而已,非是卿家之責,卿家何須愧疚。”趙頊寬慰了兩句。話頭一轉,便向韓岡問起他最關心的問題,“交趾妄興大軍,入我國中。荼毒三州,致使生民罹難。不知以卿家看來,可否攻入交趾,破國懲賊?”

“交趾可破!”韓岡猛然抬頭,雙目灼灼的看着趙頊,給了一個明確地回答:“也必須破!”

“為何?”趙頊為之驚訝。

韓岡沉聲說著:“想必陛下已然得知,在臣返京之前,奉陛下聖諭驅兵破左州、忠州二蠻賊,由此驅動左右江三十六峒蠻部攻入交趾境內。”

趙頊笑着點了點頭,這個消息他已經收到了,而且因為急腳遞的速度比韓岡進京要快得多的緣故,他了解到了戰果比韓岡還要多。

韓岡的做法完全依從着他的口諭,現在成功了,當然就是他的功勞,“此事朕已得知。左州、忠州既然不肯順服,韓卿殺得正好!非如此,三十六峒蠻部哪裡可知我皇宋的雷霆手段!”

吳充暗自冷笑了一下,他現在已經知道韓岡想說什麼了。

韓岡嘆了一口氣:“在臣北返之前,三十六峒已破敵數十部,解救出來的中國子民已有兩千餘。僅僅是邊境之地,就有兩千百姓被擄掠為奴。那升龍府處又該有多少?皆是皇宋臣民,豈可讓其久淪賊手?”

“陛下。”王韶首先出來支持韓岡,“韓岡此言說得正是,交賊不可不除,中國子民亦不可不救。”

馮京反問道:“豐州豈能留於西賊之手?”

“豐州自當平,但奈何被擄往交趾的數萬生民。”呂惠卿長聲一嘆。

王珪則道:“邕州還有兩千俘虜,可用來交換。”

“交趾敢於冒犯天威,自當予以剿平,只是西軍兵力一時不能抽調,可以少待時日。”蔡挺說著。

吳充則緊跟一句:“西軍不可動,但河北兵可用。有兩萬官軍,輔以蠻部,當可平滅交趾。”

只聽着兩府宰執們的幾句對話,韓岡也就明了了,當下的兩府加起來雖不不過六人,但各自的心思則是沒有一個相同。

除了奪回豐州是共同的心意,其他的問題則全然有別。是否放棄攻打交趾;對交趾是懲罰還是滅國;攻打交趾的時機;甚至為此調動的兵馬的數量和來源,全都不一樣。

就如吳充,他也說要攻取交趾。但他的提議,讓韓岡不能不懷疑他的目的。調動河北兵?而且才兩萬!身為樞密使不可能不知道河北軍的情況,從河北調兵南下,他是打算平交趾,還是想看朝廷大軍的失敗?

韓岡還沒有走進宮城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今天殿上的形勢。在王安石無法到場的情況下,自己在殿中宰輔們中肯定是得不到多少支持,除了王韶之外,就算是呂惠卿多半都是心懷鬼胎。

趙頊已經是聽夠了兩府中的爭執,眼神中帶着些許怒意。但他不好發作,只能改而問着韓岡:“不知韓卿對此有何方略?”

韓岡點頭,“臣確有一份方略,只是需要沙盤來解說。”

趙頊一聽,立刻就有了興趣,忙帶着群臣起身,從正殿轉往偏殿。

吳充半眯着眼睛,心裡揣摩着韓岡到底會如何來說服天子。不過他不可能成功,只要豐州的問題還在,關西的兵就動不了,韓岡即便想出兵,也只能用河北的軍隊。

跟隨者天子腳步的馮京在心中冷笑着,眼下豐州的問題更重要,而交趾得放在第二。章惇、韓岡想要立功勞,就必須在調兵的問題上進行退讓。作為宰相,馮京比世人都要清楚邕州大戰的內情,他絕不相信,韓岡還能再複製出在邕州創造出來的‘奇蹟’。

來到偏殿之中,裡面還是如同舊時一般,放滿了沙盤。現如今,放在正中位置的幾副沙盤,一幅九州地形圖,另一幅是關西地形,而剩下的兩幅都與廣西有關。

趙頊站在其中一幅八尺見方的沙盤上首,而宰輔們則按照班列立於兩側。君臣們的視線一起匯聚到韓岡的身上,等待着他說出自己的方略來。

下首位置的韓岡看了沙盤兩眼,沒有開口說正事,而是驚訝的抬頭問着:“此乃何物?”

“此是兩廣地形沙盤,也是宮中有關兩廣的輿圖沙盤中最精細的一幅。”

韓岡眉頭皺得很緊,“這沙盤看着精細,但未免偏差得太遠。瓊崖不過一海島,劃得也太大了,雷州、瓊州以西到交趾之間的珠母海又怎麼這麼小?還有邕州、欽州、廉州之間的道路,全部都錯了,左右江三十六峒羈縻州的位置也都錯了大半。”

韓岡在殿中看到的兩廣沙盤,雖然不如他說得這麼誇張,但也的確是有些問題。並不是說雕工不好。宮廷之中,絕不會缺上等的工匠。整幅沙盤雕琢的很精細,山巒河流清晰可辨,連一座座城池,都用堅硬的木頭細細的雕刻出來。但這副沙盤與韓岡來自後世的記憶差別有些大,連廣東、廣西,再到交趾的這一條千裏海岸線也變了形。

而旁邊還有一幅廣西地形沙盤,是新近製作而成,結合許多地圖、記錄來打造。不過在韓岡眼中,也只能說大體的東西南北沒有錯,河流山脈的位置沒有顛倒,除此以外的細節到處都是錯漏。不過韓岡的本意並不在指出錯誤。

“這兩幅沙盤是依從廣南兩路的輿圖打造,如何會有多少錯處?”

“敢問相公,從廣州到瓊州的水程多少?從瓊州到欽州又是多少?從雷州至瓊崖,有多遠水路。左右江匯合之後為郁水,為何不從最近的欽州廉州入海,而直入千里之外的廣州?又為何交趾軍能分兩路進兵?”

韓岡一系列的質問,讓馮京臉色陰沉了下來。他哪裡能看不出,韓岡這是在先聲奪人。表現出一副行家裡手的態度,只要在天子心中建立起這幅形象,就能將自己的觀點灌輸給天子。

韓岡正是這個打算。

所以他一開口,就是直接指出了沙盤中的錯誤,這一套招數雖說老套,但使用起來卻很有效果。在他提出異議後,趙頊立刻招來了主管沙盤製作的官員,熟悉的面孔很快出現在韓岡眼前。

........................

兩名內侍抬着個裝滿了蜜蠟的木箱,走進了武英殿的偏殿之中。

在殿外的時候,兩名小黃門還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氣,但一進殿中,就立刻變得連大氣也不敢出,輕手輕腳的將還冒着熱氣的蜜蠟放了下來。

“送來了?”就在大殿中央的一人回頭,看見了熱騰騰的蜜蠟,立刻吩咐着身邊的人:“快抬上來。”

當今的大宋天子,宰相、參政、樞密使,還有如今最年輕的一路轉運使此時都在偏殿之中。可位於殿堂中心位置的並不是他們,而是方才出聲的穿着青袍的官員,還有他的幾名得力部下。

雖然身穿官服,但雙手滿是厚厚的老繭,短短的手指指節粗大,黝黑的臉上也都是皺紋,看着就是一副工匠模樣。他正指揮着手底下的匠人,在一幅六尺見方的台桌上,用混着木屑的蜜蠟,堆砌雕琢起一幅地形沙盤過來。

“雷州三面環海,直拖向南,是個半島,南北略長,東西則並不寬。瓊崖島形如掌心,中央是山,沿海則為緩地。朱崖最南,而瓊州在北端。”

韓岡就站在沙盤旁邊,不時出言指點着,告訴工匠們哪邊是山,哪邊是海。洪亮的聲音中充滿自信,地理專家的氣派擺得十足,就算他的敘述有錯,也沒人能指正的出來。

“想不到韓卿連廣東的地理都了如指掌。”趙頊在旁說著。

韓岡躬了躬腰,微笑道:“既然要對交趾用兵,兩廣、海中和交趾的地理,臣不敢不悉心探問。不過在廣西缺乏名家,無法製作合用的沙盤。多虧有了田將作,才能將臣了解到的地理地形擬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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