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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頭腦昏昏沉沉的,儘管戴着水晶眼鏡,但手上的一封信箋卻彷彿有一層霧在中間擋着,是怎麼都看不清楚。

鏡片後的兩隻眼睛死死盯着似乎在搖晃的信箋,好不容易才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着女婿韓岡寄回來的信。只是沒看上兩行,就是一隻手伸過來,劈手將信紙奪過去。

吳氏氣哼哼在床邊坐下,板著臉將親自端來的葯湯塞進王安石手中:“都病成這幅模樣了,怎麼還不肯歇下來?!”

王安石也有些無奈,的確是該歇息的。但躺着睡不着,便又坐了起來,找出韓岡的信來看。

他的這位女婿在交州的一番布置,儘管距離交州收復只過了半年多一點的時間,但大宋在當地的統治已是徹底穩固下來。

這可以說是韓岡在治政上的才華又一次的體現,雖然其中有些手段值得商榷,但都為了國事着想,天子那邊也很是讚賞。

而且韓岡的一番行事,值得借鑒的地方很多,他寄回來的每封信,王安石都看過多遍。

只是最新的一封被渾家吳氏生氣的攥在手中,王安石也只能無奈的笑道:“這是玉昆的信啊,說著交州的事。”

“辭表都上了,你還操哪門子的心?!”吳氏指着葯碗催促着,“還不趁熱喝了,冷了可就走了藥性了。”

“才上了第二封,來來回回還要兩個月的功夫。”

王安石將苦澀的葯湯分作幾口喝下去,將空碗遞給吳氏。吳氏轉手又遞給站在一邊的侍女,將擦嘴的手巾遞給丈夫,帶着訝異的問道:“難道還是想留在京城?”

王安石搖搖頭,嘆了一聲:“玉昆年底就該回京入覲,有兩個月時間,正好可以在出京前,將他的事給安排好。交州事已了,也該調玉昆他回來了。立了這麼大的功勞,還讓他在嶺南待着,也說不過去。”

自從入冬以來,王安石便開始告病求退,辭相的奏表已經上到了第二封。儘管天子都駁回來了,可第三封辭表也已經寫好草稿了。

不過摺子中的老病本是借口,但今日天氣突變,倒是當真讓他言出成讖。

開封城的初冬本不是太冷,可唯獨今年的天氣有些詭異。

前兩日還是暖和得如同小陽春一般,往常年份理應已經上身的絲綿夾襖還在太陽底下曬着,府後園中甚至有幾株花木亂了時節,在初冬時節的開放。但轉眼之間,就是寒風呼嘯,北風帶着冰雪劈頭蓋臉的砸向猝不及防的東京城。

這氣溫降得太快,轉眼就是隆冬,讓人措手不及。亂了時節的花木在一夜之間盡數凋謝還是小事,東京城中一天就送了七十多無名屍去城西的化人場,加上有主的兩百多路上倒斃之人,這才是讓開封知府都頭疼的麻煩。

同時,急速的變溫也帶來了大規模的傷風感冒,以及在氣溫變化中被引發的宿疾和新病,有不少體質衰弱的老人和幼兒沒熬過去,開封府中的醫生和和尚,都開始了痛苦又幸福的趕場子的生活。

王旖剛剛和素心、周南、雲娘三人,商量過要怎麼從衣食住行上照顧好兒子女兒,不要生了病。家裡面六個小孩子,大的也才五歲,小的還不滿周歲,這個時節最是讓人擔心。

住在相府中,每日的晨昏定省少不了,而王安石生病後,王旖更是要去照看着已盡孝道。當她往父母的房間來問安時,正好看見王旁從父母的房中出來。

見到王旖,王旁的腳步一停,“是二姐兒啊。”

“二哥。”王旖向著房中問道。“爹爹怎麼樣了?”

“還好,”王旁點着頭,“葯也吃了,剛剛才睡下。”

“那就好!”王旖放下心來,這個天氣對年紀大的人很有些威脅,很容易就出個中風、肺病之類的意外,王安石只是小小的感冒發燒,算是好運氣了。

王旁可不覺得‘那就好’,眼下城中到處都有人生病,醫生忙得不可開交,連帶得他都沒有一個清閑。

“今年的天氣不對勁。這兩天市易務裡面十個倒有三個告病。”王旁還記得今天衙門裡有多少空位,偏偏趕巧是最忙碌的月底,堆了一堆差事在手上,辛苦了一天,才解決了一部分。

“那還真是要小心了。二哥你也別一起躺下來要人求醫問葯、”

“也不會有大病,沒有什麼可怕,倒還能歇一歇了。”王旁滿不在乎,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對了,張橫渠真的快不行了。本來前些日子送葯過去的時候,他的病情還有了點起色。可這天氣一冷下來,他的情況就一天比一天差。劉醫正昨日來府里給爹爹問診時,還順口說起玉昆的這位恩師,說如果到了春天就不會有大礙了。”

到了春天就不會有大礙了......王旖容色變得微微發白,她如何不清楚這是醫家諱言,其實本意是在說張載基本上冬天熬不過去了。

“二哥。”她連忙叫道。

“知道,我知道。”王旁心領神會的忙不迭的點着頭,“我明天就上門去探病。”

韓岡不在京城,王旖肯定是不便代夫上門問候,只能轉託給王旁。

王旁兩天前已經去看望過張載一次。回來後將張載的病情一說,王旖便寫了信通知遠在廣西的丈夫。

如今名震天下的橫渠張載,他的肺病已經磨了有十年之久。韓岡本來建議他去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養老,這樣運氣好時,還能多拖上十幾年,可他偏偏要留着京城宣講經義,最後短了壽數。

王旁也不知是該嘆氣,還是該感慨和佩服。張載為了宣講關學,連命都不要了,王旁自問可是做不到這一點。當今世上也少見能像張載這樣能毅然決然的不顧性命安危,而將剩餘的時間全都投入到對事業的追求上。

王旁搖搖頭,雖然自家是做不到,但並不影響到他對張載的這項行為的尊敬和佩服。

第二天,王旁帶着一些精選出來的上好藥材來到了張載的府邸。寬敞的院落,精美的房屋,這是韓岡和幾個學生一同出錢,為張載租用的屋宅。位置不差,環境又好,能從開封府中租到這套宅院,韓岡的面子加上張載的盛名在其中佔了大半。

州橋外張載的家中,進進出出的都是士林中人。外院全是人,基本上都曾經聆聽過張載的多次宣講,是他在京城收到的學生。而內院,更有十幾名登堂入室的弟子守候着。而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敬慕他聲望和學問的官員,這些天來陸陸續續的也有幾百上千上門來探望的。

這兩年國子監中無名儒主持,而張載卻是聲望正隆,在京中弟子甚多。雖然他在崇文館和太常禮院都有職位,但他日常精力和時間投注的地方,還是講學。宣講關學為主體的經義,同時也包括韓岡在格物致知上所總結出來的學問。

從熙寧八年到熙寧十年,兩年多的時間,張載在京中教授的弟子以千百計,而關學一脈對於經義大道的闡述,也逐漸深入人心。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四句作為關學一脈的根本經義,甚至京城中普通百姓,都能說個一二來。而天子據說對這四句話也很讚賞,甚至親筆在集英殿的素色屏風上寫了下來。

王旁將帶來探病的禮物讓張家的人收下,進去探視了一下。張載差不多已經是進入了彌留之際,妻兒皆在身邊,一幹得意門生在旁守着。

張載傳道授業,用了幾十年的時間,教授過的弟子數以千計,但真正得他看重的並不多,也就寥寥十來人而已。人數雖少,卻也足以傳衣缽。呂大忠、蘇昞、呂大臨這樣的得意門生就守在他的身邊。

病痛的折磨下,張載已經瘦脫了形,臉上一片由疾病引起的潮紅,呼吸時喉間帶着嘶聲,甚至許多時候都感覺着他好像連話都不能說,根本都喘不上氣來,彷彿溺了水一般。

呂大臨看着呼吸艱難的老師,難過的轉過身,不忍再看下去。

到了最後的時刻,張載的意識反而愈加的清醒,平生的經歷在眼前一一閃過。

幼年時,隨母扶亡父靈柩出蜀,因無錢回返開封鄉里,最後停在了半道上的橫渠鎮。自此以後,他便與橫渠和關中緊緊聯繫在一起。讀書習文,娶妻生子,被范仲淹所勉勵,自此鑽研經義大道,考上了進士,又回到關中講學,直到如今,門生遍及天下。

回想此生,未有虛度,也可去見範文正了。

睜開眼睛,望着房中。

“進伯、季明、與叔......”張載是一個個叫着房中他最親近的弟子們。呂大忠等人都立刻湊前了上來。

“差不多到時候了。”張載低聲說著,

眾人聞言都是一震,有幾個都不禁落了淚下來。

“‘存,吾順事;沒,吾寧也。’當記着這句話,生死有常,切勿做小兒女態。”張載掙扎的要坐起來,連忙就有人扶上去。

“我要沐浴更衣。”張載臨終不亂,依然謹守着儒門的禮儀。

房中一下就忙碌起來。張載望着朝南開的窗戶,沒能在最後一刻,與得意弟子見上一面,張載有些遺憾。若說日後能光大關學門楣的弟子,韓岡必然是其中一人。

“只可惜玉昆不在。”他低聲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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