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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葉落而知天下秋,而京城中的官員甚至不用看到葉子落,就能知道秋天已經來了。

蔡確領銜彈劾,而吳充更是將沈括議論役法不便的文字,送到了天子案頭,惹得天子震怒。幾乎是在一日之間,原本炙手可熱的三司使宅邸,一下變得門可羅雀。而有可能接任翰林學士和三司使的幾個熱門人選,則是轉眼就賓客盈門。人人都在等着天子將貶斥沈括的詔書發下來。

韓岡親自登門造訪時,就沒看到了沈家宅邸前停着一輛馬車、牛車。馬也只有寥寥數匹,孤伶伶的一排系馬石,全數空空蕩蕩,只被佔用了兩根而已。換在往日,恐怕來遲一些的,甚至都別想擠進去。

“陰森森的,這三司宅當真是不吉利。”韓岡帶出來的一個親信家人打了個寒戰之後,就咕噥着。

韓岡聽着一笑,從這些年三司使的下場來看,的確是不怎麼吉利。

三司使的宅邸是幾年前薛向任職時新修的,門前是河,宅後則是大社,從風水上,於宅中住戶不利——這也是最近沈括犯了事,京城中流傳出來的謠言。

不過這個謠言倒有幾分可信,薛向本人沒有住進這座宅子,但他之後的曾布、元絳、鄧綰都住進來過,也都無一例外的在三司使位置上落得灰頭土臉,最後引罪出外,而眼下就輪到沈括了。

韓岡下了馬,立刻就有伴當拿着他名帖去了宅門前,找沈家的司閽遞過去。

沈括家的司閽人沒精打採的守在大門處。眼前只要支個筐子,就能用來捉麻雀的空場,讓他知道了什麼叫落差。就在前幾天,他一天還能掙到一貫半貫的額外收入,現在能有個十文八文就不錯了。

終於看到一隊人馬過來,只是這群人中,既沒有打着旗牌,也沒見哪人穿着官袍,似乎是領頭的高大年輕人,則是一身儒士的青布襴衫,就像是個普通的士子——除了身邊的人多了一些。

只是當他懶洋洋沒什麼精神的從伴當手中接過韓岡的名帖,還沒看名帖上的姓名,就從對方嘴裡聽到了京西都轉運使、龍圖閣學士的頭銜,一下便驚得跳了起來。瞪大眼睛再看韓岡,就不是隨從多一點的秀才,而是微服私訪的高官氣派。

司閽急匆匆跑了進去,過了片刻,中門大開,沈括直接迎了出來。

“存中兄!”韓岡看到沈括的時候也被嚇了一跳。

原本沈括留着半尺多長的三縷長須,有着士大夫的清逸。但現在出現在韓岡面前的沈存中,飄逸的長須卻是少了一撮,禿掉的地方黑黑的像是顆指間大小的黑痣,從色澤上看,是抹了養傷的藥膏。

但一看到沈括臉上尷尬的表情,韓岡便收起了驚訝,當做什麼都沒看見,“存中兄,別來無恙。”

沈括一聲苦笑,“如今這番局面,豈曰無恙?”他親熱的拉起韓岡的手,“玉昆今天登門,愚兄實在是沒想到,還請家中說話。”

韓岡毫不猶豫,隨着沈括走進去。

在客廳中分了賓主做下,寒暄了幾句之後。沈括小心的問起韓岡來意,“愚兄眼下的情況,玉昆也當知道了。不知今日登門究竟是為了何事?若是敘舊,愚兄已承了玉昆的情。”

“敘舊也是一件。役法實行經年,或有不如意的地方,若能更正,也是一樁美事,只是存中兄行事未免有些孟浪了。”看着沈括臉色有些難堪,韓岡瞥眼看了一下橫擋在廳中上首的屏風,笑道:“韓岡也不是來登門問罪的,想必存中兄也知道如今韓岡身上背了什麼差事。”

沈括點點頭,“玉昆主持襄漢漕渠一事,想必是胸有成竹了。以玉昆之才,天子和朝廷當可靜候佳音。”

“小弟愧不敢當。”韓岡自謙着,“存中兄大才名重於世,天文地理、河工水利,無所不通......”

沈括聽着搖頭,“有玉昆在,愚兄哪裡當得起這幾句,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韓岡看着沈括頹然的模樣,也不捧他了。應酬式的笑容收斂了起來,正色說道:“韓岡想說句冒犯的話,還望存中兄海涵。”

待沈括點點頭,說了句‘但說無妨’,韓岡就繼續說道:“依眼下的情況,存中兄只能是外放了,難以再留居京城。”

客廳的屏風後,突然傳出一聲很細微的冷哼聲,沈括尷尬,韓岡只當沒聽到:“不過出外就郡,也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待罪,一個則是立功,敢問存中兄願意選擇哪一項?”

沈括也是絕頂聰明的人,韓岡這麼一提,他也就想得明白:“玉昆是想要愚兄去京西?”

“襄漢漕渠,韓岡獨力難支。但若有存中兄相助,此一事當無所滯礙。”韓岡笑了一笑,“襄漢漕渠一旦功成,便是第二條汴河。即便過去有再大的過錯,也足以抵得過了。”

沈括沉吟着,韓岡的提議對他來說的確是很有吸引力,將功贖罪,怎麼都能抵得過了。這一次,屏風後就沒聲音了。

沈括想了半天,韓岡靜靜地等他答覆。只是最後,沈括瞥了一眼屏風,卻說道:“玉昆難得造訪,愚兄家中也有些粗茶淡酒相待,還請稍等,待愚兄去吩咐一下。”

韓岡一笑,知道沈括此事不敢擅專,需要進去問一下。不過想必他的那個河東獅,即便性格再暴虐,也不會蠢到毀掉沈括捲土重來的機會。點點頭,“也好,久未與存中兄共飲,今日當共謀一醉。”

沈括這邊是敲定了,韓岡在沈家喝了一頓酒後,得到了一個肯定的回答。剩下的問題就是要說服天子。

這件事當然不難,天子也當是想早日看到襄漢漕路打通。早一天開闢一條溝通南北的新道路,那開封的安全也就多上一分。

沈括從才能上說還是很出色的,朝中也是知名。前兩年丈量汴京到泗州的地勢高下差別,就是沈括領頭測量,最後測出來的結果是十九丈四尺八寸六分。此外他任職地方的時候,在水利上多有創建,萬頃良田都是由他所開闢。如果有他輔助韓岡,當然是強強聯合,把握更多上一分。

韓岡回去後的第二天,就將已經寫好的表章遞了上去,希望朝廷能安排一名擅長水利和土木工役的官員,去汝州或是唐州——方城山便是兩座州郡的界山——雖然韓岡在奏章中並沒有點沈括的名,但如今朝中最擅長水利和土木工役的官員,除了韓岡之外究竟是誰,自是不言而喻。

趙頊考慮良久之後,就將降罪詔書上的宣州改成了唐州,同意讓沈括去京西戴罪立功。但韓岡找了沈括助陣的這件事,還是出乎世人意料許多。尤其是沈括反覆無常的牆頭草模樣,現在是新黨舊黨都不待見,人厭鬼憎,朝中頓時一片嘩然。

韓岡上書請求將沈括外放唐州,其實是幫了他一個大忙。只要襄漢漕渠功成,憑着這份功勞,也能贖了舊過,說不定還有找頭。

私下裡,王韶也詢問過緣由,韓岡則是儘可能誠實的回答了。

他有自己對未來的計劃,並不打算在京西耗費太多的時間。

襄漢漕渠歷史上雖然沒有開通,但故道皆在,只要稍加疏浚便可。唯有穿過方城埡口的那一段要深挖,至少六七丈深。從土方量說,在這個時代基本上是個天文數字。更別提萬一下面都是石塊,那就更是讓人無能為力。

韓岡打算通過軌道來跳過這道難關。但他既然說過要重新開鑿襄漢漕渠,那麼方城埡口的那一段的渠道,也不能就此置之不問,否則也少不了有人雞蛋裡面挑骨頭。

所以韓岡需要一個接手之人。他本人只要能保證通過軌道達到百萬石的運力,那麼他承接的這個任務就算是成功了。接下來,繼續挖掘方城埡口的河渠的任務,韓岡就可以交給汝州、唐州接手,不需要他這位京西都轉運使繼續為此殫思竭慮。

不過王韶沒有將韓岡的話外傳,所以第二天又引來了另一人來質問。

“玉昆,你可知道蔡持正昨天在御史台中與人說什麼,”隔了一日,章惇便為此事找了過來,對於韓岡事先沒通氣,他着實有些不痛快。

“蔡確?”韓岡知道這一次是蔡確領頭彈劾沈括。比起蔡確看風色選站位的本事,沈括的確差的太遠。蔡確當年對王安石反戈一擊,仕途卻沒有受到多少挫折,如今眼看着就能升御史中丞了,而沈括,卻是狼狽離開。

“他說了什麼?”韓岡問道。

“‘都說舒公好放生,每日就市買活魚,想不到韓玉昆也學着放生了。’”章惇學着蔡確的腔調,“可不要落到水裡,連個水花都上不來。”

韓岡聞言,神色一動,“家岳確定要晉舒國公了?”

韓岡顧左右而言他,章惇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只得將此事放過,沈括怎麼說也是有才華的,韓岡得他襄助,襄漢漕運的把握又多了一分,“難道玉昆你還不知道,介甫相公辭江寧府,就宮觀使的辭章,已經上到第三份了——第一封剛到江寧兩天就上了。昨天已經議定,天子也同意了,介甫相公江寧落職,改集禧觀使,過兩日等太常禮院那裡將制書做好,就會頒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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