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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彥博最近心情很煩。

作為三朝元老,就是天天不做事,整日拿着衙門裡的公使錢喝酒飲宴,都不會有麻煩,就是有小人上報給天子,天子也只會派中使來詢問公使錢還夠不夠用——這就是元老——但他的兒子文及甫不是元老,現在的麻煩很大。

如今東京城中,御史台中那群報喪的烏鴉正在窮究相州之獄,整個大理寺都被牽扯進來,而自己的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卻是因為一封干請的信函,被牽連進這件明顯有人在興風作浪的案子中。

文及甫不與自己商量,就寫信為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小舅子陳安民說項。年紀早過而立了,辦事還這麼糊塗。

看過了文及甫寄出去的那封書信的底稿,文彥博差點要揮起拐杖將這不成器的六兒子痛打一頓,官場上說話可以直白一點,反正也是留不下證據,但文字上怎麼也得陰晦啊,這都寫了什麼?!

“他是你舅舅,難道不是為父妻弟?!難道告訴我,我會看着他受罪不成?!”

文及甫低着頭不敢搭腔,自家父親的脾氣他最清楚,越是多加辯解,責罰就會越重,最好的辦法就是老老實實的低頭手腳,如此才能安然度過。

文彥博果然在發了一通火後,喝了一盅寬中快氣的香澄湯後,外表上也沒那麼生氣了。文及甫鬆了口氣,連忙親自為文彥博又端過一杯葯湯過來,小聲的說道:“兒子知錯了。本來以為不過是關說兩句,不是什麼大事的。”

“事大事小是沒定數的。沒人惦記你,貪瀆巨萬都是無事,遇上有人惦記,就是多耗了幾分公使錢,都會被御史彈劾。你也不看看你岳父擋了幾個人的道,政事堂、樞密院、御史台多少隻眼睛都盯着他。關說有司,平常時不過是陣清風而已,說句話嘛,現如今卻能掀起巨浪!”文彥博再瞪了兒子一眼,聲色俱厲:“可就是尋常時候,信上也不能寫得這麼直白。當吳家子弟沒讀過書嗎,需要像對小學生一樣解說的那麼明白?!”

文及甫唯唯諾諾,文彥博恨恨的又重重哼了一聲。因為兒子辦的蠢事,府中的公事全都耽擱了。

昨日沒有讓屬吏去迎接韓岡,也是他的一時氣話。其實文彥博出了口就後悔,但他並沒有去反悔,朝令夕改反而會讓人將他小瞧了去。

些許小事他可不會放在心上,雖然會對他的名聲有所影響,雖然會與韓岡結下死仇,不過,那又怎麼樣?

文彥博會後悔,也只是因為會有損聲名,但他身為元老,受封國公,從先祖到子孫全都得到封贈,名聲好點壞點又有什麼影響?開罪韓岡,他則是全然不在乎。

韓岡什麼人,灌園子而已,寒門素戶,連個書香門第都算不上。他文彥博三朝元老,日後都有機會與皇家聯姻,自己的孫輩中,也不是沒有人才,門生故舊無數,姻親更是遍布朝堂。韓岡一個宰相女婿算什麼,他面前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即是宰相子、也是宰相婿,娶了吳充的女兒!

韓岡就算日後暴發起來,還能當真將他文家滅門不成?!要是韓岡當真將此辱放在心上,日後處處與文家為敵,保不定就此止步了。只是個年輕小子而已,要是有了心胸狹隘的名聲,日後也別想有什麼成就了,文彥博恨不得韓岡會如此做。

文及甫只知道自己的事情辦岔了,只是簡簡單單的說情,最後卻變成了一樁驚動了整個御史台的大案,現在京中已經派人來詢問,下一步多半就是會將自己提去開封審問。

雖然自己有父親在上面鎮着,可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人捉進大獄去。父親雖然是要保自己,但如果京城來提人,就是現任宰相都不能攔,也攔不住,肯定要先去台獄走上一遭。

文及甫已經是京中之鳥一般,現在又開罪了韓岡,韓岡司掌漕司,有監察一路百官之權。自家的父親得罪他狠了,要說他會寬宏大量的一笑而過,文及甫可不信。年少得志的韓岡能有這般器量,到時候少不得會落井下石。

幸好此時還能化解得了。雖說因為昨日之事,文家與韓岡仇怨已深,但韓岡為人是有名的尊師重道,文彥博與張載有推重之恩,張載第一次在洛陽講學也是文彥博的安排,這份香火情雖然不在了,但重新提起來也不是沒有用。而且還有二程,韓岡昨天甫一到任就派人送禮到程家,今天就去登門造訪。如果找二程居中調解,韓岡的尊師重道無論是真情假戲,都必須給程伯淳和程正叔一個面子。

文及甫這一回被嚇得夠嗆,他出生時,文彥博都已經做了宰相,從來都沒有吃過苦,出門在外,文府的六衙內到處都能受到奉承,如今不意卻碰上了對文家的權勢毫不放在心上的對手,想想會被提進御史台獄中,膽子一下就小了許多。

偷眼看着父親,文及甫想着該怎麼措辭,卻見文彥博已經不理不睬的拿着一封信來看了。看見了在拆開來的信封上有着包綬頓首的字樣,文及甫便知道,是與他家關係甚為親近的包拯次子的來信。

文彥博將信上下看了一遍,抬頭對文及甫道:“包家的綖哥兒一年喪期已滿,說不日會來洛陽造訪。綖哥兒去歲喪妻,中饋不能無人主持,也該續娶了。為父曾與包兼濟定有秦晉之約,只是各種事給耽擱。十一娘年紀只比綖哥小了幾歲,也算是正合適。”

文及甫愣了一下,“將十一娘嫁過去?”

看著兒子似乎是有反對的意思,文彥博火氣又起來了:“難道已經不記得了?!我文家與包家是世交,從你祖父開始就是如此。綖哥兒是個正人,十一娘嫁過去也不會受苦。”

包文兩家的交情不用文彥博多說,文及甫自幼都是耳熟能詳。

文及甫的祖父文洎,當年與包綬之祖、包拯之父包令儀同在館閣,交情匪淺,而包拯和文彥博又在一起準備進士科舉,日後兩人在天聖五年同科取中——同科的還有韓琦、陳升之、吳奎;與十五年後的王安石、王珪、韓絳同在的慶曆二年榜;以及又十五年後的呂惠卿、章惇、曾布、二程、二蘇、張載所在的嘉佑二年榜,是仁宗朝收穫最大的三次科舉。

包拯先字兼濟,後改希仁通行於世,可文彥博偏偏就一直用前一個表字稱呼他。父輩是知交,兩人也是自少訂交,因為這兩層關係,包文兩家就約為姻親。

雖然包拯擔任諫官的時候,也抨擊過時任宰相的文彥博,但之後文彥博被罷相,一個理由就是他結交後宮,送了重禮給最受仁宗寵愛、後被追封為溫成皇后的張貴妃——另一個就是陰結身為言官包拯、吳奎。

“當初為父與兼濟定下來秦晉之好,願相與姻締,你的幾個哥哥年紀都不合適,包家的大姐兒便嫁給了你的堂兄。只可惜他家大哥當時已經娶妻,而兼濟故世的時候,綖哥兒才五歲,剩下的一樁親事就一直都沒提了。前次綖哥兒娶了張家的女兒,也是成了親了才來信,否則為父肯定要搶先一步。”

文彥博回想着當年:“為父因唐介第一次罷相,過了幾年之後,兼濟因故被貶居池州,當時為父已經復相,就寫信去池州。還記得為父寫的什麼嗎?”

文及甫被問了個措手不及。他隱約記得,文彥博當時是寫了一首七律過去,但他想了半天,才想到了最後的兩句話:“‘別後當知昆氣大,可得持久在江東?’”

文彥博怒哼了一聲,明顯的是對兒子很不滿意,整篇七律記不得倒也罷了,但連記得的最後兩句也都錯了,甚至讓意思變得截然相反,“是‘別後愈知昆氣大,可能持久在江東?’!”

就跟朱餘慶臨近科舉時給張籍寫了‘畫眉深淺入是無’一樣,文彥博知會包拯很快就會將他調回京師時,也是採用了隱晦婉轉的曲筆。

包拯在池州只待了八個月,便調往江寧,在江寧知府任上做了不到一個月就又調回東京,回來後就擔任了開封知府。開封知府包龍圖的傳說便是從此處發軔。

兒子背不全的這一首詩,可是文彥博的得意之作。可文彥博想起了當年舊事,就一下子就氣衝天靈起來,橫看豎看兒子不順眼,拿着手指狠狠地點着文及甫的腦門。他不是要求兒子有自己或是朱慶餘的水平,文彥博的要求很低:“你就不能寫得隱晦點嗎?你就不能寫得隱晦一點嗎?讀了那麼多年書,做起詩文還不一定有韓岡強!”

文及甫嘴皮子動了動,想喊‘是可忍孰不可忍’,再差也不至於會比韓岡還差吧,但還是忍住了。

相對於韓岡的累累功績,他的詩文水平在士林中更為人所樂道,就像日中黑影,有那麼一點缺點就分外顯眼,總是會被人拿出來當笑話說。

正說間,一名僕役匆匆而來,稟報道:“老相公,漕司那裡遞了帖子來,說新上任的韓龍圖想明日登門造訪。”

“明天?”文及甫聞言一驚。

“才一天就趕着來上門了?是想來查賬吧?讓他來好了!”文彥博縱聲而笑,韓岡的急不可待讓他心中快意無比:“想不到竟然這般沉不住氣,韓岡如此心性,誰說此子能做宰相?!小器速成,縱然小有才具,日後也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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