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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已深,崇政殿中變得十分晦暗。

兩名內侍正拿着火引,一盞盞的去點着玻璃燈罩內的蠟燭。

向皇后並沒有在批閱奏章,有點獃滯看着內侍將燈火點起。攤在她面前的章疏上,一個硃筆留下的字跡都沒有。湘妃竹所製成的毛筆抓在手中,斑斑淚痕的筆桿動也不動,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了,她都沒有動筆的意思。

皇城司的石得一在外通名之後,匆匆踏進殿來。

向皇后抬起了眼,稍稍坐直了,問道:“韓學士已經出城了?”

雖然韓岡已經是樞密副使,可向皇后依然用着已經習慣了的稱呼。

石得一連忙恭聲稟報:“回聖人的話,韓學士一行是兩刻鐘前出的城。走得快的話,今晚就能抵達郭橋鎮。明天到酸棗過河,抵達新鄉後,從白陘北上,不日便能進抵太原。”

向皇后眼神愣愣的,也不知聽沒聽到。石得一不敢驚擾到皇后,只得屏氣凝神的站着,過了半晌,卻又突然開口:“韓學士就沒回家?”

“沒有。”石得一十分肯定的搖頭。

‘這才是純臣的啊。’向皇后小聲讚歎着。

堂堂執政出鎮地方,至少應當在文德殿上陛辭,以盡君臣之禮。可河東事變,讓一切儀式只能草草走個過場,當事人的韓岡更是渾不在意。

滿朝文武,可有如韓岡一般能解民倒懸,為國抒難的?又可以一人如韓岡一般的視高官顯宦如尋常?搜遍朝中,向皇后也找不到第二個可與其媲美的人才了。

“皇后,太子來了。”楊戩突然小聲的提醒道。

向皇后立刻坐直了一點,吩咐道:“讓六哥進來。”

立刻就看見身穿大禮服,頭戴冠冕的趙佣在乳母帶領下,前後宮女、內侍,然後跨進殿中。

“兒臣拜見母后。”趙佣在向皇后面前拜倒行禮。

向皇后眯起了眼睛,仔細觀察著兒子在這一套繁瑣的儀式中,到底有沒有錯,這關係到他在官員和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乃至日後能不能勝任皇帝之位。

不過趙佣表現的很好、兩天後就是趙佣正式出閣讀書的日子,過年後剛滿六歲的太子殿下為了這一天,已經整整練習了三個月的禮儀。

在趙頊基本上無法復原的情況下,皇太子趙佣已可以說是半個皇帝了。正常年紀,應該愛玩愛鬧的時候。可此時的趙佣,卻被教育得向一個老頭子。

拉着趙佣,向皇后細細問着他這幾日學習的成果。

趙佣老老實實的站着,神態端莊的彙報着自己的成績。

並非是親生骨肉,太子終究是少了一份親昵。

向皇后暗自嘆息,誰讓她沒能有個一兒半女,唯一的女兒都早早的夭折了,宮中好不容易保下來的太子和公主,都是朱妃所生。

趙佣對晨昏定省不敢有片刻耽擱,但也不會久留在皇后身邊,彙報完畢後,就小大人一般的起身告辭,他還有親娘那邊要去請安。

“對了,韓學士臨走的時候,推薦了幾個人入國子監。”目送了兒子離開,向皇后想着,然後說著,“就照韓學士的心意去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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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岡終於是走了。

這讓蔡確稍稍鬆了一口氣。他希望韓岡能在河東繼續創造奇蹟,但到底有多少把握能成功,韓岡沒有說,別人也猜不到,似乎是不會太高。蔡確也只能暗中祈禱韓岡最後能凱旋歸來。

而刑恕甚至還長舒了一口氣,以表慶幸,“終於是北上了。”他低聲喃喃自語。

“和叔你可別放心得太早。”蔡確搖頭,“你可知道,韓岡今天在陛辭的時候向皇后求了什麼嗎?”

刑恕低了低頭:“敢問其詳。”

“他薦了你那十二名被帶上京的同窗進國子監!”蔡確輕笑,卻見刑恕臉色陡然一變。

蔡確笑容不改:“看看,多聰明啊。拿着受業於大程的名義,將那十二門徒轉頭就給薦到了國子監去了。”

世間都傳韓岡尊師重道,可程顥抵京後,韓岡送了價值不菲的禮物過來,但七八日了,就上門拜訪了一次,可有半點當年程門立雪的風範?怎麼想得到他臨走時就直接送了一個大禮,連考試都不用,直接被推薦進了國子監。

“和叔你說,令師這個情況下會怎麼做?”

刑恕想了想,搖了搖頭,“刑恕不知。”

不過或許也會默認下來。刑恕暗暗的猜測着。

雖說韓岡這一回的確是沒安好心,但不論從什麼角度來說,這都是對程顥弟子們的恩德,也是程顥擴大影響的機會。

國子監實行的是三舍法,從外舍、內舍到上舍,一級一級往上升,成為為數只有一百人的上捨生後,就有直接賜進士出身、出來做官的機會。也即是說,國子監生如果成績的好的話,甚至都不用參加科舉。

韓岡送程顥的弟子入國子監,縱然只是人數多達兩千的外捨生這份人情他們也必須要領。否則不僅開罪了皇后,在世人眼中,也是不知感恩的無恥之輩。甚至還不能不去,否則皇后說不定會說一句不識抬舉,半輩子就完蛋了。不論哪家的西席先生,讓主母看不順眼,都不可能安安生生的授徒授業。

只是這十二人若是太太平平的在監中學習,沒有一點聲息,那就代表程門的弟子叛離了師長。做弟子的都不能堅持師長傳授的學問,那誰還會相信這位老師有足夠的才華教授好弟子?但若是全都拒絕了,那結果只會更糟糕。而最壞的情況,則是他們進了國子監,卻在國子監中與新黨的成員起了爭執。

程顥帶來京城的學生,雖然特意選了一干老成穩重之輩,可他們大多數還是過於年輕,很容易被煽動起來。

“相公,能不能......”刑恕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了,他相信蔡確能領會。

蔡確領會了,但他一口否決:“韓玉昆這一回挺身而出,兩府是受了他的大人情,不能不還。”

韓岡若不接手,政事堂和樞密院都要為河東之事負責——他們要為天子背黑鍋——反倒是韓岡這位前任河東經略,可以因為他推薦提拔的將校不涉敗績而脫身出去。

但韓岡現在以樞密副使的身份前往河東,等於是將整件事都拉到了自己身上,與兩府中間便隔了一層。不論最後事情演變到什麼情況,韓岡都是第一責任人,事後如果治罪,一個執政總能抵得過了,何況呂惠卿也少不了一併受責,這可是正副樞使,半個西府了。東府這邊,完全不需要擔心什麼了。

“王介甫那邊則更不會加以阻撓。十二人而已,國子監的直講、講書、說書加起來,差不多有兩三倍。難道還能翻起天來?”

韓岡的用意無外乎牽制王安石和程顥,當他不在京城的時候,讓王氏新學和程門洛學好好鬥上一場。不過這件事,他是做得光明正大,並非以陰謀詭計傷人。

刑恕一嘆,自然不便再說些什麼。但不論真情假意,他都必須記住二程的教授之德,不得不站在二程這一邊。

“不過韓玉昆也不好過。”蔡確很信任刑恕,甚至不介意透露一些機密的消息:“韓岡剛走,河北那邊就送信到了。說是有細作來報,七天前,大約有萬餘名遼軍騎兵轉去了飛狐陘,並沒有南下河北。”

刑恕的臉色頓時變了。這個消息是個不折不扣的噩耗。

飛狐陘的東頭是遼國的蔚州,西段則是大宋的代州,以瓶形寨為界。現在代州失陷,瓶形寨兩頭都是遼國的兵馬,肯定是保不住。遼人一旦打通了河北和河東的聯繫,兩邊的兵馬可就是要合兵一處,太原能不能堅持下去,就是韓岡也不會有底。

兩府之中沒人想看到河東兵敗。韓岡這位深悉西北軍事的重臣如果還解決不了問題,朝堂上真的就選不出人了。到時候,大嘴一張的遼人那邊可不是好應付的,再來一個城下之盟,少說也得下去一兩個宰相作陪了。

‘終究還是能贏最好。’蔡確想着。如果有可能的話,至少穩守住太原。河北則是守住三關和定州、保州一線。代州或是雁門收不回來的話,可以得拿興靈去換。可真要是河北北界守不住,大名府以北就成了遼人的狩獵場,就算大宋想談判交換土地,遼人也只會先搶個盡性再說。

蔡確輕聲嘆。無論如何勾心鬥角,在面對外敵的時候,兩府中的態度還是極為明確的。

一切可就要看韓岡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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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岡一行人飛馳在荒原上,沒有月亮的夜晚,只有阡陌縱橫道路還能看得清楚,只要一個不小心,就立刻就會重重摔倒地上。

京畿的道路年年修補,但坑坑窪窪的情況還是少不了。如同西式的彎月照不亮地面,再跑下去,摔斷骨頭的可能性就會越來越大,但韓岡並沒有減速的意思。

韓岡出京後一路走得極快,甚至連深沉的夜色也不在乎,從日頭偏西,一直到掌燈時分,他領着家丁、部屬,直接就奔出了四十里,酸棗縣的燈火已經是遙遙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