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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縊死。韓大參倒是與當年的石參政一般的愛說笑話。”

“平常見參政,都是望而生敬,沒想到還有如此詼諧的一面。”

“這下大程便能安然脫身了。誰還敢說他是教壞了弟子?”

“聖人門徒三千,能稱賢者不過七十二。總是聖人門下,也免不了有不肖之輩。何況韓參政都曾在大程門下求學,抵得過十個刑恕了。”

孔老夫子曾經說過的是‘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講的是教化的重要性。韓岡一句諧音的縊死,倒把聖人之言,與刑恕之死給掛上了鉤。

許多時候,一個笑話往往比義正言辭的駁斥更有用。因刑恕而來、圍繞在程顥周圍的議論,在韓岡的一句謔語下煙消雲散。

站在開封府獄前,大理寺少卿李達倒是很佩服韓岡。不是為了韓岡尊師重道的一面,而是為了他的心狠手辣。

刑恕若是想要自殺,早就自殺了。時至今日方才在開封府獄中自盡,要說沒有黑幕,也要人相信。而眼下控制着開封府內外的,正是韓岡一黨,幕後黑手也就呼之欲出了。

可知道誰是幕後黑手,並不代表需要說出來。

任官在大理寺,平冤獄、斷積案,這是李達的本職工作。但李達不覺自己有必要為枉死的刑恕喊冤,也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出頭與韓岡為敵。

應付過去就是了。

李達想着,與開封府判官章辟光,繼續談笑風生。

李達與章辟光說笑了一陣,緊閉的開封府獄大門終於從內部被打開來。

木製包鐵的大門厚達三寸,高近丈許。不知是上足了油,還是為了這些天進出頻繁的人眾,重新整修了一下,開啟時沒有一點聲音,靜靜的將門後的世界展示了出來。

大門在李達等人面前敞開,一股腐臭陰濕的風便撲面而來,幾聲慘叫若有若無,從監獄深處傳入人們的耳中。

站在門前,向內望去,入口後深深的長廊黑洞洞的,彷彿聚集了無數冤魂的巢穴,讓人望而卻步。

大理斷刑少卿李達,毫不猶豫的抬起腳,走了進去。

大理少卿分為左右兩人,左斷刑,右治獄。斷刑少卿決斷諸路獄案,治獄少卿則推治刑獄。

這一次的大逆案,太后交由開封府審理。在開封府審結上報之前。刑恕好歹是重要的犯官,他的口供關係到整件案子的內幕。沒有任何先兆的突然自縊,大理寺不能視而不見,李達便是被派來查驗其屍身,到底是自盡,還是被人滅口。

開封府的仵作早寫好了驗屍的單據,李達也看過了。在發現刑恕自縊後,僅僅是將他解下來試圖救治,發現沒救之後,並沒有搬動屍體,而是立刻上報。

這是開封府上報的內容。一層層的傳遞,一直抵達了御前。

但這些文字,他是一點不信,他只信自己的眼睛。

獄中廊道兩側牢房,塞滿了男女老幼各色人等。

整個開封府獄,已經為大逆案的相關人犯及其親屬所填滿。因其他罪名而被拘入開封府獄的囚犯,則全都轉移到另外的地方。

牢房明顯經過了清理,但多年積累下來的腐敗氣息,卻殘留難去。

看得出來,裡面的犯官家眷至少沒有受到通常犯婦在獄中受到的侮辱,飲食上也儘可能的做到了潔凈衛生——若是無罪開釋,便能留下一份人情。就算最後被判抄家滅族,官宦人家的妻女也都會沒入官中,若是在開封府獄中留下無法治癒的傷害,教坊司那邊少不了會鬧上一鬧。

但監獄畢竟是監獄,對比起過去的生活,這些官宦家屬如今在獄中所感受到的落差感,比普通百姓被關進舊時監獄所感受到的落差,要遠遠超出許多。

李達往深處走着,對兩側牢房中交織着畏懼和期待的眼神視而不見。一名犯人看到李達、章辟光這幾位官員進了獄中,撲過來大聲喊冤,但無論是他凄厲的叫聲,還是喊出來的幾個讓人耳熟能詳的名字,都沒能讓李達的腳步慢上一點。

這些人與他的任務沒有關係,該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李達比誰都清楚。

不過緊隨在後的獄吏卻不會當做沒看見。隨即便有兩人出來,熟練的往那名叫冤的犯官身上各潑了一盆冷水。在不便用棍棒教育一番的情況下,用冷水讓人冷靜一下,就是最好的選擇。在初春的寒夜中,濕漉漉的身子會讓人更加明白衝動的壞處——在這段時間裡面,很有幾個發了高燒,然後就被人從監獄中抬出去了。

嘴角含笑的李達,與隨行的章辟光繼續聊着。

“今日怎麼不見知府升堂?”

李達今天過開封府來,雖沒有往正堂去,但從那個方向上也沒聽道什麼動靜。

“大府告病在家了。”章辟光回道。

李達的腳步總算是慢了一慢,驚訝道:“昨天還好好兒的啊!發了什麼急症?!”

章辟光嘆了一口氣,“是急症,病的夫人。”

“仁和縣君病了?”

“病!的!夫!人!”

章辟光一字一頓,讓李達終於恍然,不是夫人病了,而是夫人病。少了一個‘是’字,意義就大不一樣了。

沈括當然會病。河北的李承之,進了貢院。李常又接了河北漕司的任。再過幾天,南京的孫覺、齊州的范純仁,全都要離京。沈括想要進樞密院,從哪裡找票來?

他丟下新黨幫了韓岡,以為能得到韓岡的幫助進入西府。可韓岡做了參知政事後,轉頭就將他丟到一邊。不僅僅是沈括,韓岡可是將所有支持者都丟到了一邊去,屬於舊黨的支持者一個都沒留下——當然,以刑恕之死作為回報,對那些舊黨已經足夠了。

或許這就是韓岡的行事作風,肯定會給予回報,但不一定會是最想要的。

李達一邊想着,一邊笑着說道:“聖人有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這沈大府也有三畏,畏光、畏風、畏見人!”

“……其實還有第四畏?”章辟光故作小聲的說著。

“什麼?”

“兼畏夫人!”

兩人對視一眼,一起哈哈大笑,絲毫不介意身後一眾官吏的存在。

沈括在府中沒有什麼權威,在朝堂上也被視為反覆小人,而章辟光卻是因為早年要求二王出宮而開罪了太皇太后,在太后面前留下名字的,該奉承誰,在開封府中熬了多年的吏員們比誰都門清。

“不過沈知府進西府,想也不可能。”李達又說道。

“何也?”

“其他相公只要聽太后的吩咐就夠了,沈知府可還要再請示了仁和縣君才敢去做。”

“說的也是。”章辟光連連點頭,“要是大府做了樞密副使。太后說要向東,縣君說要向西,那可如何是好?”

“那只能降黃巢了!”

唐中書令王鐸懼內,曾受命領軍抵禦黃巢。其出兵後,只帶姬妾隨軍。其妻聞之大怒,緊追而來。聽到這個消息,王鐸慌忙召集幕僚,‘黃巢自南來,夫人從北至,旦夕情味,何以安處?’幕僚回答,‘不如降黃巢。’

這是個流傳很廣的笑話。而當今的權知開封府沈括沈大府,若比起懼內來,卻是半點不讓先賢。

因此陰森恐怖的黑牢中,便又再一次響起一陣快活的鬨笑聲。

終於走到了牢獄的最深處,章辟光在一扇門前停下了腳步。

刑恕的牢房就在這裡。

守在牢房前的獄卒上來行了禮,將門打開後便退到了一邊。

“少卿”章辟光伸手指向門中。

李達點了點頭,並不辭讓,舉步跨進了牢門。

一走進牢房,李達舉止神情立刻就變得沉穩起來。

一個笑眯眯的愛開玩笑的官員,變成了淮南路上讓賊子夜不能寐的李二郎。

跟隨入內的章辟光,也收斂了笑意,打量着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

惟有眉心聚攏起來的皺紋,微微泛着暗紅色,彷彿第三隻眼睛,難怪會被稱為李二郎。

在淮南東路提點刑獄衙門中的三年,李達接連清理了一百一十七樁積案,平反了十七樁冤獄,由此名震淮東,這是他能在四十歲的時候做到大理寺少卿的主因之一——另一個,就是在大理寺盤踞了三十年的正卿崔台符、少卿韓晉卿這對老冤家,他們兩人的恩恩怨怨終於宣告終結,在一個月之內先後致仕,據稱是領會上意,不得不退,這樣才空出了兩個重要的位置。

李達圍着地上的刑恕屍身慢慢的轉了一圈,又上前從頭到腳細細的查驗了一遍。

手指甲很乾凈,整個人也沒有多少死前掙扎的痕迹,喉間的繩索痕迹十分清晰,在腦後分八字,痕迹並不相交,看起來的確像是自縊的樣子,但也只是看起來像。

李達直起腰,抬頭看了看房梁,又看了看刑恕的身高,張開手掌在繩索上比划了一下。

刑恕的身高加上繩索的長度與房梁的高度比起來,至少差了兩尺,普通的牢房應該就沒辦法了,但這座牢房裡,卻突兀的放了一張凳子,正常的牢房中可沒這種東西。

而且凳子只是一樁,還有幾處無法掩蓋的漏洞,讓李達覺得極為刺眼。

這是誰做的?

李達直起腰,不滿的向後面看了一眼。

這活兒做得太糙了,開封府獄吏就這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