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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良走進廠房,喧囂聲頓時就纏繞了上來。

這裡只是給鑄好的炮管進行後期處理的地方,檢查炮管上是否有裂痕、沙眼、毛刺之類的缺陷,然後將合格的炮管打磨光滑。

但上百人圍着十幾根炮管一起動手,滋滋沙沙的雜音充斥耳間。這種聲音,聽着的時候就讓人心裡發毛,渾身都不自在。

廠房中做工的匠師、小工,耳朵里都塞着棉紙團,要說話時就得放大嗓門,如同吵架。

沒什麼人注意到徐良進來,這位火器局的同提舉,從匠人一下成了官人的幸運兒,也悄無聲息的走到了廠房的一角。

幾名小工正圍着一根粗長的炮管,用刮刀、磨石細細打磨着。

這支青銅炮管遠比同一廠房中正在處理的其他炮管要粗長得多,從口徑到外徑,再到長度,皆遠勝不遠處的另一根城防炮的炮管。

不過小工們的打磨,對炮管外壁的重視卻遠過於內壁。彷彿磨鏡一般,將青銅的炮管磨得光可鑒人。

徐良走到近前,便清晰地從炮管上看見了自己扭曲了的影像。

炮管看起來打磨好了,炮架也早已經準備好,只等明天的安裝,兩天後進行試射。試射成功,便可交付出去。

這已經是第三門了,趕在新年之前,還要再造好第四門同樣型號的重炮,交付給神機軍。

眼看着第三門炮並沒有耽擱時間,對於按時交付第四門炮,徐良現在終於可以向上拍胸脯保證了。

不過,這終究不是能送上戰場的火炮。

時間過得很快,徐良從鑄幣局調來火器局已經半年了,但他原本所負有的使命,卻始終未能完成。

兩個月前的最後一次測試中,炮膛再次炸膛。想要將百斤重彈發射出去,填入炮膛內的火藥,根本不是現在所造出的炮管能承受得起的。

一次次加厚炮管的管壁,可只要考慮到運輸和安裝的問題,炮管都會嫌太薄。只有不管不顧的加大重量,才能承受住火藥的爆炸。

但現在的火炮已經超過了萬斤,再重下去,還怎麼用?什麼炮車能撐得住?

“還是這裡暖和。”

一人搓着手,哆嗦着走了進來。

徐良回頭看了一下,是火器局中幾名作頭之一的臧寅。

這是監丞臧樟的兒子,與他管着斬馬刀局的兄長不同,是個碎嘴愛說話的,有時候也不是太注意尊卑,不過從小被他父親用鞭子抽出來的一身鑄造本事,在火器局中如魚得水。

臧寅看見徐良,隔着老遠就大聲的打了一個招呼,“提舉,來得這麼早?”

徐良點了點頭,沒太理會。

臧寅早就習慣了,走到徐良身邊,搓手跺腳,“還是這裡暖和……提舉何必天天過來看這玩意兒?都到了這一步,還能有什麼變化?又不用裝彈,裝藥量還減半,只要聽個響就行了,還怕炸膛嗎。”

徐良聲音低沉,“太后、天子面前要用的。”

“也就是要好看。”臧寅一口道破,然後拍着胸脯說,“提舉放心,等明天肯定跟鏡子一般亮,拖去皇城裡,包管閃得遼國國使不敢正眼看。”

徐良嗯了一聲,臧寅插科打諢一番,讓他的心情倒是好了一點。

遼人的正旦使的確很快就要到了。

兩家快報上這兩天有關遼國的報道多了起來。有關高麗和日本的消息,也同樣的多。上個月,揚子江口的秀州來了一隊日本僧侶,說是來向大宋求援的,到底要不要讓他們入京,不經朝堂上在議論,報紙上也刊載了此事。

另外報紙上還說,遼國幼主近日身體有恙,恐有不測。繼宣宗、章宗之後,再過半年,遼國的帝王世系表上就不知道又要添上什麼宗了。

提及此事,臧寅嘿的一聲冷笑,肆無忌憚的說道:“其實哪邊還不都一樣,都是幾世的冤孽。”

徐良臉色木然,看着前面,當自己沒聽到。

遼國的太師算什麼冤孽?那分明是權臣想篡位,覺得皇帝礙手礙腳就殺了了事。徐良讀書不多,只能識得幾百字,但瓦子里說三分的多了去了,司馬懿一家怎麼做的,好歹也知道一點。

這邊倒的確是夙世冤孽,否則才六歲的孩童,連魂魄都不全,怎麼能殺了自己的父皇?

弒君的權臣和弒父的皇帝,都是大逆不道——弒父的罪行也許更重一點,意外誤殺要低一級,卻也不會下於臣子弒君。

像這樣的誤殺,世間公認是前世的冤孽。至於是什麼冤孽,那就眾說紛紜了,不過沒人敢放在公開場合議論。

但有一件事可以確認,現在這位皇帝還能在位,正是王平章、韓參政這樣深受先帝重恩的重臣,拚卻一死也要報先帝恩德的結果。

“不管遼國皇帝怎麼改,這一回打下了高麗、日本,遼國派來的使者還不知怎麼得意呢。”徐良不答腔,臧寅一個人說得口沫橫飛,“不過他們也得意不了,我們這邊,才一個安西都護府,就殺敗了黑汗的十萬大軍,斬首成千上萬。”

“嗯。”徐良難得又有了一次反應。

王舜臣在西域的勝利,京城內外,無論官民,都覺得與有榮焉。

遼國剛剛打下了高麗和日本,收穫了上千萬的人口,拓張了數千里的土地,搶到的金銀財貨不計其數,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

日本和高麗的上層聽說都被殺光了,而高麗的農民,則成為了契丹貴族的部眾。至於日本,儘管沒有太多的資源,但終究比高麗要大上許多,戶口也是高麗的數倍。

可大宋這邊,雖說一整年的時間都在休養生息,但西域那邊,還是與黑汗人打了一仗,功業決不輸給遼人——想那高麗和日本,加起來也比不上西域幅員廣大。

整個秋天,京城內外都在為西域的勝利而歡呼鼓舞。

黑汗是西方大國,帶甲數十萬,在得知疏勒要地被攻取之後,一等雪化,便立刻舉兵東來。

十多萬大軍兵分兩路,一從北路直取北廷、高昌,一走南路,試圖收復疏勒。另外還有一部分來自於黑汗北方突厥各部的援軍。

王舜臣手中經過補充之後,也只有六千多官軍。而天山南北,聽從他號令的蕃軍加起來也不過三萬餘人。唯一算得上是幸運的,就是由於黑汗國中,徵發了大量的部族兵,讓安西都護府早一步得到了情報,也讓王舜臣得以針對性的作出布置。

在留下兩千漢軍鎮守疏勒之後,王舜臣便舉兵北上。沒有退守仰吉八里、北廷甚至高昌,而是直取黑汗軍北線東征的必經之路伊麗河谷。這裡本是黑汗國的領土,對王舜臣的長途奔襲,黑汗軍全無所備,數萬大軍還沒有踏出國境,便慘敗在安西都護王舜臣親領的漢番聯軍手中。這一場千里奔襲的大捷,陣斬了黑汗國又一名自稱獅子王的大汗,斬首總計超過萬人。

而留守疏勒的兩千漢軍,加上了一萬多來自北方的高昌兵,則採取堅壁清野的戰術,遷走了所有居民,拿走了所有存糧,毀去了疏勒地區除疏勒城之外所有的城鎮,然後退守經過加固增修的疏勒城中,硬是頂了一個月之久。

不論黑汗人動用了雲梯,還是挖掘地道,都沒有攻下疏勒城,反而為城頭上無窮無盡的箭矢射得傷亡慘重。而黑汗人辛辛苦苦造好的投石車,卻對抗不了床子弩射出的鐵槍。

就這樣一直拖到了黑汗人的後勤支持不住,而主力慘敗的消息傳來為止。王舜臣在伊麗河谷擊敗了黑汗軍主力,斬殺了黑汗大汗,隨即放縱蕃軍抄掠伊麗河谷,自己則領三千餘漢軍返身南下,還想在疏勒城下來一次奔襲,可惜大軍行進的速度終究趕不過信使日以繼夜的奔馳,當他趕到疏勒城下,黑汗軍已經撤走了六天了。

經此一役,黑汗國短時間內已經沒有了再次東侵的能力。其國中本就分裂,東黑汗如今元氣大傷,接下來必須要小心應付西黑汗的進攻,沒空收復失土。

報紙上沒有說這麼詳細,像那種屠殺、劫掠、堅壁清野之類不宜宣揚的手段,都沒有登出來,但身在與軍事關聯緊密的衙門中,徐良就算不想聽,消息都會往耳朵里鑽。

但西域的勝利,實在太過遙遠了,想要嚇到遼人,根本毫無作用。

徐良很清楚,不論西域那邊有多少戰果,朝廷的目光始終放在北方。當遼國使臣南來的時候,朝廷上下所想看到的,就是他對大宋望而生畏的表情。否則就不會費盡心思的催促軍器監早一步將這種外面光鮮、只能嚇唬人的東西給造出來。只不過,現在想嚇人都不一定能嚇得了人。

在京師混跡久了,徐良可不覺得這火炮只是樣子貨的消息能瞞住多少人,尤其這邊有不少還是什麼都敢說的大嘴巴,向旁邊的臧寅瞥了一眼,徐良搖了搖頭,上面的那些相公們,實在是太久不食人間煙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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