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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寸厚的書卷,拿在一隻蒼老的左手中。

手又寬又厚,五指粗短,指節凸起,看得出其中蘊藏着很強的力量,這隻手抓住的東西,就不會被人搶走。

手背上已經能看見褐色的老人斑,掌心上有磨出老繭,卻保養得很好,肌膚細膩,看不到有多少皺紋,不過手背上有一道三寸多長的疤痕,鮮紅的。

拿在手中的書,封面的邊緣已經磨毛了,但書頁很乾凈,保養得比手都好。

這本書就是一本普通的書卷,唯一有所差異的地方,就是封面封底是一張紙,將書脊也保護了起來,而且書脊上還印了書名。

九域遊記。

“陛下……”

聽到聲音,拿着書的手沒有動,手的主人低沉的應了一聲。

“什麼事?”

“太子殿下回來了,今天獵了一頭虎,三頭熊,二十多隻鹿,說要將虎皮獻給陛下。”

“讓他先去梳洗了再過來,累了一天,汗也多,梳洗更衣免得着涼生病。”

“奴婢知道了。”

侍衛應聲而退,離開時有着鬆了一口氣的釋然。

耶律乙辛靜靜的將書合了起來。

他不喜歡吵鬧,尤其是在批閱奏章和讀書的時候,更不喜歡有人打擾,親近人都知道。不過太子率眾遊獵回來,肯定得稟報給他,這就要冒些風險了。

耶律乙辛並不是依靠遊獵奪取了天下,所以即使他按照常例,巡狩四方的時候,也不會當真帶着宿衛去狩獵,而是交給了年輕的皇太子。

這種四成是娛樂,四成是慣例,只有剩下兩成有着軍事意義的活動,對耶律乙辛來說,可有可無。

不過他很喜歡捺缽,尤其是坐在御帳中,接見四方臣子的滋味。

如果想千秋萬代的統治下去,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必不可少。他的長子,做一個能夠守成的皇帝,已經可算是合格了。

但南面的那一位,會給他守成的機會嗎。

宋人始終不肯承認自己的身份。耶律乙辛不知道宋人的堅持有多少是因為不肯對篡逆之人妥協,又有多少是為了省下那五十萬銀絹的歲幣。不過耶律乙辛現在並不是很在意

來自於《自然》期刊上的一篇論文,讓他知道了日本有多富庶,地裡面埋了多少金銀。

渡海滅倭得到的好處,有一多半靠了這篇文章。

但正是因為如此,耶律乙辛對宋國的參知政事越發的忌憚起來。

耶律乙辛低頭看着放在虎皮氈子上的書。

這是《九域遊記》的第一版,被送到耶律乙辛的手中,已有一段不短的時間了。

聽說在南朝國內,這部書在初版之後,很快便再版、三版,乃至更多版本。

據耶律乙辛所知,韓岡的著作,以及氣學一脈的著作,每一次的內容都會有所修訂。

所以從藏書家的角度來看,每一個版本都有收藏的價值,其中自然是以第一版最有價值。

耶律乙辛不是藏書家,但他也的確更喜歡老書拿在手裡的感覺。

重新拿起書,他隨手翻開。熟悉的文字,看個開頭,就知道說得是哪一段。

‘賢周通連夜報信,勇魯達三槍敗賊’

第八回。

經過了兩個不同人物的故事,述說的對象終於轉回到周通身上。周通自離鄉後,坐着蒸汽車,沿着鐵路一路南下,在揚州,來到秀州換了汽輪船,卻因故捲入了一場叛亂。

這魯達本是州中提轄兵甲盜賊公事,少時做了沙彌,法號智深,但長大後,便還俗投軍,後因功被推薦進了武學,還得了官身,後因酒後錯手殺人,被發配嶺南,之後又因緣際會,弄到了一張度牒,做了和尚。

‘平生不修善果,最愛殺人放火。’

雖是平直的一句贊,卻讓人看得煞是痛快。

‘魯達點着了火繩,一扣扳機,砰的一槍,打得那賊頭前胸通後背,透風透亮。後面的兩個賊頭提着刀趕上來,只看那魯達不慌不忙,上彈點火,又是砰砰兩槍,將那桃花山的二大王、三大王,一一轟碎了腦殼,紅的白的,流了一地。’

幾句話的打鬥,放在說書人的口中,能鋪陳出洋洋幾千言、驚心動魄的場面,不過在耶律乙辛眼中,更重要的是——

到底什麼是火繩槍?

一支可以拿在手中的兵器,竟能把人胸口打穿,把最硬的腦殼崩碎?

在第一次看到這話本的時候,耶律乙辛立刻就讓人去打探了。

他當時已經聽說了火槍,一種可以隨身攜帶的火器,一種為了取代弓弩而設計出來的武器,但他不知道什麼是火繩槍。

付出了四名細作的性命,遼國天子得到火繩槍的圖樣,其相對於火槍,就是大黃弩相對於弩弓,屬於下面的一類。接下來,他就對書中所說的淘汰了火繩槍的燧發槍更加感興趣了,因為那可能就是火槍中的神臂弓。

普通人有了興趣,他會開始對此用心努力;而皇帝有了興趣,卻是千百人一齊拚命滿足他的要求。

沒用多久,耶律乙辛就知道了,宋人正在製造燧發火槍,而且已經渡過了實驗製造的階段,只是暫時還不能批量製造。

耶律乙辛已經考慮過會有這樣的可能,但蒸汽車、汽輪船,以及兩者的核心——蒸汽機,都只是出現在《自然》上的一種只存在於想象中的機器,燧發槍卻已經出現在宋軍手中,而書里被燧發槍淘汰的火繩槍,卻根本就沒有在宋國禁軍中裝備。

得到了有關火槍的信息,耶律乙辛就像他對火炮的興趣一樣,立刻就遣人去進行研究和製造,不過遠比火炮要困難,近一年的時間過去了,火器局那邊,始終沒有給他一個滿意的回復。

除了火器之外,《九域遊記》給了耶律乙辛還有很多信息。

這部作者不詳的話本,書中的氣學痕迹太深了,或許是韓岡寫的,或許不是,但成書之際必然得到了韓岡的指點。

韓岡推出這部話本的用意,應當是減少朝野內外阻力,同時也是要告訴世人,他想要的是什麼樣的宋國。韓岡的用心,實在是太明顯不過了。

不過最讓耶律乙辛心中發寒的,是太過光明正大,根本不怕泄露軍機。

耶律乙辛知道,這是因為韓岡充滿了信心。

‘歷史的車輪’。

這個詞出自於第九十一回。兩個很普通的詞彙,很無稽的拼湊,讓人心頭火發,卻又不寒而慄。

難道大遼註定會成為在車輪前面揮舞雙臂的螳螂不成?

可不管韓岡為了什麼原因傳下了這部書,他至少給了耶律乙辛一個明確的方向。

韓岡打算做什麼,將要做什麼,從這本書里完全可以了解得到。

比如視城牆如無物的重型榴彈炮,比如讓弩弓成為玩具的火槍,比如成列而戰、以排槍斃敵的神機營,比如不再需要挽馬、只要有水有煤就能拖動萬石列車、日夜不停的蒸汽車,比如能無視風向、載萬石貨物、兩三日間橫渡千里冥波的汽輪船,再比如三五百人擁槍炮堅守,數十倍大軍亦難攻破的棱堡。

這其中,有的還只是幻想,有的已經出現卻還未普及,有的則是抵在了眼皮下。

一年前,呂惠卿被調離河北,兩國之間已經恢復和平。

不過河北邊境上,宋人正在拚命的修造寨堡,改建城寨,而且修成後的外形特異,不再是將馬面加密,而是將城寨四角修成外凸的五邊形,然後在裡面架上火炮,不論想攻擊哪一邊的城牆和城門,就會受到來自兩側的炮火夾擊。

也是在這部話本中,耶律乙辛知道了這種堡壘的名字——棱堡。

出自第十六回。

建築在遼東北方的曠野中,是邊地的一座指揮所,駐守一個指揮三百多的戍卒,被兩萬東虜重重圍困,卻讓其丟下了一千多條命狼狽而走。

第一次看到這裡,耶律乙辛除了為韓岡的野心而冷笑之外,便是暗暗稱讚他不愧是帶過兵的。

若是說書人的話本,那就是一名守將大展神威,用神槍接連挑下敵方大將三十六員,殺得賊人丟盔棄甲,但這本書裡面,幾場戰事,卻都十分符合實際。沒有讓說書人口沫橫飛的斗將,只有切合實際的攻守。

所以在書中看到棱堡,又得知宋人在河北開始修築同樣類型的堡壘,耶律乙辛就開始讓人修築同樣的堡壘來試驗。

修成後的幾次演戲,耶律乙辛發現,韓岡完全沒有誇大棱堡的效果,只要在牆中槍炮的彈藥不絕,堡中不缺食水,並不算堅實的堡壘,就能變成了險關要隘一般。

南京道南方邊境對面的寨堡,正在迅速改成的棱堡形制,而宋國河北兩路境內的州城縣城,除了以磚石包牆,也都在城門和四角加築了炮壘。一旦河北的寨防完工,再想入侵宋國,難度不啻十倍。

不過耶律乙辛早沒心情攻宋了,依靠日本的金銀,依靠遼宋邊境恢復起來的榷場,根本沒有攻打宋國的必要。

與其期盼在戰場上取勝,不如決勝於廟堂。

只要宋軍不來攻,耶律乙辛也不想打過去。至於韓岡,耶律乙辛並不擔心。

處在臣子的位置上,卻有超過天子幾十倍的人望和民心,這樣的臣子怎麼不該死?皇帝怎麼會留着他?

即便他能活到四十歲,也別指望能活到五十歲,這樣的人根本沒必要去防備。

最多十年,就能見分曉了。

現在,還不如安安心心的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