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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是太大方了。”

蘇頌臉上的笑容漸漸化為苦澀,重複着,“實在太大方了。”

“啊,是啊。”韓岡深深吸了一口氣,嘆了出來,“實在是太大方了。”

上個月從遼國那邊傳來消息,遼國的偽帝耶律乙辛昭告天下,只要有人給他獻上能實際使用的蒸汽機,他願以王爵相酬。

此言一出,當即就傳遍了天下。

不僅僅是遼國內部,就連大宋也在一兩個月之內,傳遍了幾乎每一個州縣。

儘管有很多人懷疑這個傳言,但經過不同渠道的確認,這條消息是千真萬確。

多少儒生冷嘲熱諷,說遼國偽帝不分尊卑,覆亡指日可待,但這個天下,已經為之沸騰。

事先決沒人能想到,遼國的皇帝會給出如此之高的懸賞。

一個郡王的頭銜,就是在如今的大宋,也就只有趙姓宗室,或是已亡外戚才能得到。

其求賢若渴的態度,彷彿戰國時的燕昭王。

區區燕國,一築黃金台,便引來了樂毅這隻金鳳凰。當遼國皇帝築起了黃金台,自命千里馬卻懷才不遇的有幾個不動心?甚至願意做馬骨的,都是成千上萬。

有不少得到消息的河北士人覺得,工匠只是馬骨,他們士人才是千里馬。

既然耶律乙辛能為從事賤役的工匠給出郡王的名爵,那麼求賢若渴的大遼天子,肯定願意拿出更高的回報——甚至有可能是說書人嘴裡的一字並肩王——送給投奔他的國士。

彷彿是當年張元吳昊所引的陝西士子投奔西夏的再現。

只這一個月,私下裡穿越宋遼邊界的士子已經抓到了十幾人,沒有被抓到的或許更多。這種的情況,不免讓人覺得啼笑皆非,韓岡和蘇頌都期待,這些表錯情的士人都去了遼國,能多節省一些糧食下來。

可是當大宋的工匠開始聽到這樣的消息的時候,他們會不會心動?這根本就不需要多猜。再過幾年,說不定遼國仿大宋設立的將作監中,都充斥了來自大宋的工匠。

這雖然是個笑話,但想到耶律乙辛對技術的重視,對比大宋內部的情況,實在讓人笑不出來。

也許投奔遼國的工匠造不出實用的蒸汽機,但他們肯定能夠大幅提升遼國的工業技術水平。

或許過兩年遼國就能造出萬斤以上的巨型火炮來,或許遼主身邊的神火營又能擴大規模,或許,下一場宋遼之間的戰爭,先響徹天地的,就是千百門火炮齊鳴的聲音。

蘇頌沖韓岡苦笑,耶律乙辛能給出的價碼,他們給不了。除了嚴防死守,他們別無他法。

“沒辦法,”韓岡攤開手半開玩笑的說道,“一個是東家一個是掌柜,能做的主當然不一樣。”

就算大宋不承認耶律乙辛他是皇帝,可他依然是貨真價實的遼國之主。

他能隨手拿出一個郡王相贈,而韓岡和蘇頌,即使貴為宰相,就是拿出一個九品官作為懸賞,都會有人議論,他們是輕忽君子,重視小人。這怎麼跟遼國比?

宋遼之間的差距再大,宋國的九品官還是遠遠比不上遼國的郡王。大宋的城門官或許能比歐洲的國王過得更舒適,但絕對比不上遼國的郡王。

“說起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都心動了。”蘇頌半開玩笑的低聲說著。

“子容兄你是開玩笑吧。”

蘇頌的微微眯起眼,“一半,一半。”

韓岡現在終於感受到戰國時候奔走列國的士人是什麼樣的感受了。在本國受人輕視,敵國卻備受尊重,縱有拳拳報國之心,也經不起太多次的引誘。

所以商鞅會去秦國,所以樂毅會去燕國,所以大宋的工匠,日後會投奔遼國。

就是在韓岡看來,除了年紀大一點,耶律乙辛的作為,活脫脫的是讓俄國崛起的彼得大帝。

“怎麼辦?”蘇頌問道。

“靜以觀變吧。”韓岡說道,他對蘇頌又說,“幸好有耶律乙辛只知道蒸汽機,就算他得到了能夠實用化的蒸汽機,短時間內也很難運用到更多的地方上去。”

“因為遼人不種棉花?”

蘇頌知道,韓岡給蒸汽機設計的諸多用途中,就有為他家產業擴張鋪路的一條。

“現在的水力紡機,可以一個人照顧上百個紗錠。現在讓棉布產出不能增加的緣由,只有棉花不足,水力不夠。”韓岡拉着蘇頌從水運時計台的小樓中出來,在司天監中慢慢走着,“棉花不足,可以擴大種植面積,西域、尤其是天山腳下及伊犁河谷,有着足夠多的荒原可供開闢。但水力不足,就必需要蒸汽機了。”

蘇頌慢慢點頭。與韓岡相處許久,韓岡的一些驚世駭俗的觀點,早已在潛移默化的改變蘇頌的認識。對工業的重視,對只有嘴皮子利落的士人的鄙視,現在的蘇頌,若是給二十年前的他看見,必然絕不相信這會是他自己的看法。

“士為腦,農為臟腑,商乃血脈,兵乃肌肉,百工則就是骨骼,支撐起這個天下。等到蒸汽機出現於世間,鐵和火支撐的骨架,能讓漢家子民走遍這個世界。相信耶律乙辛也是看到了這一點,方才為蒸汽機給出懸賞。”

蒸汽機早就出現在《自然》之中,之後在《九域遊記》里,甚至連原理都已經放出來了。活塞、曲軸、飛輪、鍋爐,瓦特等人要費盡心血才能明,只不過是韓岡過去教科書上的一張圖片。

只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製造出來的蒸汽機,只具有爆炸性,還不具備實用性。直至如今,方有了一點眉目。遼國想要通過懸賞更早一步造出蒸汽機,這不是不可能。在這個工業技術剛剛開始冒頭的時代,一名天才的靈光一閃,能抵得上一百名工匠的絞盡腦汁。蘇頌在捅破擺鐘的最後一層窗戶紙用了五年的時間,換個人,說不定回去想一個晚上就突破了。

但只要有人開了頭,其他人追上去卻很容易,遼國通過蒸汽機佔據不了太多的優勢,甚至連改變宋遼兩國之間的實力對比都很難。

科學技術的整體展,不是光靠少數工匠就能做到的,不論招攬了幾十幾百名工匠研究蒸汽機,這數量依然顯得太少。

韓岡成立了工學,鼓勵讀書人成為技術人員,他更擴大了蒙學,希望日後從中出現更多的人才。合格的工程師,只要有了足夠的數量,就不是一二天才能夠彌補得了。

而且韓岡的工作重心,已經從輕工業,轉向了重工業。

在過去,礦冶業的主角,都是民戶。徐州鐵冶的三十六冶,就是由大戶承包下來,參與到開採之中的冶工動輒以萬人計。朝廷從中課稅,然後再視需要多少進行和買。

如今因為工業化生產的需要,各地礦業都逐漸變成了由國家控制下的大規模生產。徐州成了北方排名第二的鋼鐵基地,三十六冶變成了大大小小十一座高爐,下面的礦工、冶戶,都被朝廷吞了下來。

隨着鋼鐵業的擴大,如今在技術上,已經達到了新的瓶頸。在過去,只是進行進行微小的改變,即能帶來豐厚的收益,但現在,開新工藝的投入越來越多,風險性也在加大,韓岡為此投入更多的精力來實現他的目標,而成果也在一一顯現。

時鐘並不包括在內,但技術的進步,時鐘僅僅是其中之一。

“以遼國的技術水準,當他們開始蒸汽船的時候,大宋這一邊也能夠將蒸汽機放在火車頭上了,這是底蘊上的差距。什麼時候遼國能大規模製造蒸汽機,我們大宋絕不會遲上一年半載。”

這是韓岡的自信。

蘇頌笑着點頭,但很快又嘆了起來,:“朝堂中還有人說把工匠都抓起來關好,讓他們用心去做事,要趕在遼人之前。”

韓岡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曾經聽說過有所謂的囚徒設計局。因為不想讓政治運動的波浪破壞國家急需的新武器的研究,掀起政治運動的主使者,便將整個武器設計局中的所有人都關進了集中營,讓他們以囚徒的身份從事各自的工作。

這個時代,竟然有人能想到類似於囚徒設計局的點子,當真是越了時代的局限。只是一下子前了那麼多步,當是又瘋又蠢的白痴無疑了。

“這種蠢話提都不要再提了。一邊是做奴隸,一邊是做王公,白痴都知道該怎麼選了。”韓岡冷笑,“朝中重臣,魚袋狨座,尚不如蠻人有見識。”

“肉食者鄙,雖不盡然,卻也有幾分合乎道理。”蘇頌忽然鄭重起來,“不過玉昆,千萬不要小覷耶律乙辛。”

“子容兄放心,都能篡國權奸,如何還敢瞧不起?”

提出蒸汽機的是韓岡,讓蒸汽機越火炮成為一個標誌的也是韓岡,當耶律乙辛將懸賞高高掛在蒸汽機上的時候,這件事怎麼會不牽連到韓岡身上?

總有人想藉此難,或是將韓岡拖入渾水中沾上一身臟。

耶律乙辛把懸賞拿出來的時候,當也正看到了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