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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楊戩端端正正的坐在圓凳上,背後靠着板壁,腦袋一起一伏,正迷迷糊糊的睡着。路

白天宰相與天子的短暫交鋒之後,宰相們揚長而去,天子趕走了所有的貼身宮人,在寢宮中整整坐了一個下午,到了晚間,又木獃獃的在宮人們的服侍下,梳洗上床。就是對太后的例行問安,也報了病,沒有往那邊去。

整整一天,楊戩都瞪大眼睛盯了皇帝,生怕他一時想不開,又做出什麼事來。

只是聽了太妃的唆使,就敢服毒了,萬一這一次被相公們氣懵了心,想趕在被廢之前做出事來,別人或許無事,可他這個被太后欽點來‘服侍’官家的御葯院勾當,必然要負上最大的責任。

白天時楊戩還撐得住,可到了晚上,燈火昏黃閃爍,漸漸的,倦意便潮水一般涌了上來。雖是坐着,可還是不由自主的便陷入了夢鄉。

猛然間,楊戩一驚而醒。

張開惺忪的睡眼,緊張得觀察着前方。

寢殿中紅燭依舊,黯淡的燭光下,依稀能看得見御榻上皇帝的背影。

天子正頭朝裡面睡着,跟之前沒有任何變化。

自從先帝因炭毒而崩,剛剛興起的拔步床便被清出宮中。糾枉過正之下,宮內的床榻連帳簾都給裁了。宮人們站在外間就能看得見睡在床榻上的主人。

看見天子還在安睡,楊戩稍稍鬆了一口氣。

方才他在夢中,夢見皇帝拿了條白綾,弔死在房樑上。

夢中的皇帝,紫黑色的舌頭長長的伸了出來,眼角、鼻孔延伸出幾條血痕。就像當年一同入宮的同伴,入宮才一個月,就自縊在房中。同寢的七八人,早上起來都嚇得半死。

楊戩從噩夢中恢復過來,就感覺背後黏糊糊、冷冰冰,儘是些冷汗。

坐得渾身不爽利,他便站起身,輕手輕腳的往御榻走過去。

再看看皇帝,就出去換一身乾爽的褻衣。

只是剛剛向前走了幾步,他就停了下來,難以置信的瞪大眼望着前方。

御榻上的被褥,可以看見天子後背的輪廓。那輪廓正一陣陣的顫着,隱約能聽見幾聲嗚咽。

皇帝根本就沒有睡着!

楊戩猛地乾咽了口唾沫,忽而覺得心虛起來——皇帝是在哭!

是的,是應該哭的。

堂堂皇帝,竟然被臣子騎到了頭上,哭也是正常的。而且才十幾歲的小孩子,遇上犯顏欺上的事,怎麼可能忍得住不哭?

只是皇帝的性子也硬,剛剛被宰相們教訓的時候,連滴淚水都沒掉,白天也只是發獃,直到夜深人靜時,方才用被子掩着哭泣。

楊戩心下惻然,正想悄悄的離開,就發現被褥的顫抖突然停住了。

‘是發現了?’楊戩心道。

他甚至都為皇帝感到尷尬,自家一個沒臉的閹人,哭的時候都不想被人看見,何論高高在上的皇帝。

給皇帝留點臉面吧。

楊戩想着,悄悄的向後挪着腳步,不打算再靠近了。

天下至尊落到了這一步,縱然楊戩極羨慕王中正的權勢,但也不免對趙煦的境遇抱上幾分同情。

要是熙宗皇帝沒有早亡,現在的這位至尊,怕還是在一干維持着忠心的宰輔教導下,認真學習治國之術,怎麼也不至於被欺負成這樣。

孤兒寡母本就容易受欺負,何況還母子離心,如何不受人欺?

楊戩暗暗的嘆了一聲,悄無聲息的退到了門邊。

‘就讓皇帝繼續哭一陣吧。’楊戩想。

也只有在這夜裡,這位皇帝才能沒有白天的顧忌;

也只有在夜裡,這位皇帝才能不用在意的哭泣;

都已經被臣子們架空,吃喝拉撒都被監視,可楊戩這時候突然覺得,向上報告時也沒有必要事無巨細,即使一點點也可以,就給皇帝留下一點點餘地。

這是在他的權限範圍之內,能做到的僅有一點。

……………………

不能笑,

不能笑。

不能笑!

趙煦不斷的警告自己,但隨着夜色漸深,自制力就變得薄弱起來,最終他還是沒按捺住潮湧而起的笑意,使得他被褥下的身體,一陣陣的抽動着。

是該笑的。

宰相們露了怯,自己的皇位保住了,為什麼不笑?

宰相們打算做什麼,趙煦現在依然不清楚。

但他們能做到哪個地步,趙煦覺得自己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伊尹之事,臣能為之。

這等於就是划下了一條底限。

韓岡的確是悖逆無道,但終究還是不敢說一句‘伊霍之事,臣能為之’,不敢廢掉自己。

方才雙方都把話都說到那個地步,趙煦是一邊冒着冷汗,一邊挑釁宰相。

如果可以廢掉自己,想必章惇、韓岡都不會吝嗇多說一句話。

可他們都沒有說,就算惱火到了極點,都沒有說——

——因為他們不敢說。

趙煦心中快活得直發癢。

他緊緊咬着被角,用牙齒開心的磨着棉製的被面,只有這樣,才能壓得住時不時自喉嚨里衝出的幾聲喑啞的笑聲。

廢帝另立這句話,不是簡簡單單就能說出口的。

若是漢晉之際,南北朝時,或是晚唐五代,換個皇帝對權臣來說或許很簡單,可是大宋前後七代天子,養士百有餘年。

儘管自己無恩於天下士民,但趙煦相信,有前面祖宗六代在,億萬子民依然心向趙氏正統。

不僅僅是天下子民,就是朝中群臣,也必然有許多忠直之士。

這還用懷疑嗎?

儘管有權臣阻隔中外,讓趙煦完全不清楚朝堂上究竟有多少心向正統的忠直之士。

但三個奸佞到了現在都還不敢放言說要廢掉自己,想必就是因為朝中諸多忠臣,讓他們不敢越雷池一步。

縱使那婦人十年來不斷提拔逆賊,使奸佞高居廟堂,忠臣沉淪下僚,可自己依然還能穩穩的坐在這個位置上。

蘇頌有句話的確沒有說錯——這就是祖宗的恩德!

趙煦嘴角咧開,無聲的笑着,誰讓你們沒能投個好胎?

羨慕嗎?嫉妒嗎?

人有高下之分,貴賤之別,這是天生的。

自家生在宮禁之中,天生就該高居人上。既然生在宮禁之外,天生就該跪在自己腳下。如若不然,就是違了倫常天理。

天生的身份,再嫉妒也嫉妒不來。

就算是已經掌握了天下大政,亂臣賊子們還是不敢輕易說一句廢立,而自己作為皇帝,要換掉宰臣,卻是天經地義。

只要等一個合適的契機!

趙煦相信,自己肯定能等到這個這個契機。

忽然湧起的強烈笑意,讓趙煦氣息不穩,整個身子都顫了起來。

從背後,這時傳來一點細微的響動。

有人在悄悄接近!

猶如冰水浸透了全身,陡然之間,趙煦的全身都僵住了。

有人發現了自己在笑!

強烈的恐懼感猛然襲來,把趙煦的血液都給凍結了。

趙煦不敢再出一聲,更不敢再動,整個人就僵持在現在的姿勢上,不敢稍移一點。

趙煦停下了所有動作,但身後的腳底蹭地的聲音沒了,只是那人的呼吸稍稍重了一點,趙煦登時就發現了他的身份。

是楊戩!

是那個該千刀萬剮的賊子!

沒有這些爪牙,沒有這些耳目,在那個婦人病重時候,外面的權奸根本就奈何不得自己。

要不是楊戩,自己哪裡會吃喝拉撒都被人記錄下來,送去宮外給權奸們檢查?

要不是楊戩,自己哪裡會連笑一生都得藏在被子里?

趙煦心中殺意大盛,暗暗發誓,等到自家掌握大政,定要將此輩一個個都上刑場,剮上千萬刀。

只是發誓的同時,趙煦還是不敢有任何一點動作,直至背後傳來楊戩遠離的聲音。

楊戩退到門邊的動靜,讓趙煦憋住氣終於可以換一口,但警惕心卻越發高漲。

莫不會是欲擒故縱?

不論是與不是,趙煦都不敢冒險。

只要給那些奸佞得知自己的反應,自家可就要危險了。

不論是蘇頌、章惇、韓岡,還是兩府中的其他執政,他們都是才智高絕之輩。

趙煦承認蘇頌說得沒錯,論才智、論學識、論心術,他都不如那些從數千萬士人中考出來、又從數以千萬計的官吏中脫穎而出的宰輔們。

只要他們知道自己還能笑得出聲,就肯定會想得到他們的底細被自己看透了。

一旦他們清楚的了解到這一點,想必就會立刻改弦更張,真的開始要廢掉自己了。

在此之前,自家都是人畜無害,甚至演出了一場鬧劇,怎麼看都不會是有為之君。但要是自己表現的太聰明,明天早上說不定就會看見一塊肉餅。

要有耐心,要藏拙守愚,要等待時機,等到……等到……趙煦抿了抿嘴——要等到王安石抵京。

孫女婿和女婿,究竟誰更親一點?

趙煦並不清楚,他一直不願意去考慮自己與韓岡的親戚關係,也始終覺得韓岡沒有極力反對這樁婚事,也許是因為王安石站在了他的一邊。

儘管給自己許多理由想要去信任王安石的忠心,但眼前一個個身居高位的逆賊,讓趙煦不敢相信這位與權奸們關係緊密的元老。

不過趙煦現在想多相信王安石一點,如果王安石有叛逆之心,把孫女嫁給外孫才是最好的選擇。而嫁給皇帝,日後不免左右為難。

以蘇、章、韓的滔天權勢,又將所有重臣收服,阻止他們更進一步的,也只有京外的元老。

富韓已逝、彥博老邁,王珪、馮京之輩更是被壓製得毫無聲息,真正能與權奸們對抗的就只有一手締造了新政的王安石。

王安石雖說已經致仕,如今正優遊林下。

但天子大婚,王安石作為皇后的祖父必然要到場。也許兩府在平時能夠阻止他上京,可這個時候,卻不可能阻止。

也就是說……不等待用太久了。

就快了。

就快了。

趙煦默默念着,漸漸沉入了夢鄉。

也就在這個夜晚,王安石的專列,從揚州啟程,正向京師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