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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忽然間就熱了。

一夜之間,就彷彿來到了盛夏。

西斜的日頭還在散着酷熱,知了在行道樹上瘋狂的叫着。

往來於途的行人,多是一身短打,將兩袖高高捋起,打着赤膊招搖過市的也不鮮見。

但韓維年紀大了,跟一般老人一樣,都是畏寒,依然裹得嚴實,盤腿坐在車廂中,僅僅把車窗開了一點透氣。

韓璃本也是熱,沒進來的時候就已是汗流浹背,可進了這節悶罐子般的車廂,熱汗全變成冷汗出來了的。

韓璃在韓維面前戰戰兢兢的跪坐下來,心中忐忑不安,昨日過相州,州將設宴款待,自家父親在宴席上失了體面,祖父當即就沒了好臉色。

今天請祖父上車,也是韓璃來請,他父親韓宗儒根本就沒敢近身。

中午吃飯同樣是韓璃服侍,現在快到渡口了,韓璃又被自家父親派了過來。

“爹爹命孫兒來問翁翁,今兒車馬勞頓,翁翁當也累了。是否就在這渡頭歇上一夜,明日清早再過河去。”

韓維就像沒聽到孫子的話,只是把手中的如意捏緊了:“船是否準備好了?”

韓璃脖子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官船就停在碼頭上。”

“那就過河!”韓維一聲斷喝,差點就掀翻了車頂。

他幾乎把自己手裡的如意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兩隻手擰着,恨不得一把給撅斷了。

“你爹他哪是為我這老頭子着想,哪裡是我累,是他老人家累了!”韓維臉色黑,玉如意都快給擰斷了,“胖得跟豬一樣,還吃那麼多,這一路過來,讓家裡丟了多少臉面?”

韓維的長子韓宗儒向來好吃,一日三餐不說,零食也是不斷。最好羊肉,其他美味也絕不拒絕。吃起東西來,好一點的形容詞就是饕餮,差一些的,那就是方才韓維罵的那一句。

韓璃頭上背上一層層冷汗直冒,低下頭不敢分辨。說實話,平日里韓璃也不是沒幫自家父親當過災,但這一回祖父的火氣實在是前所未有。

說起來就是昨日在相州安陽韓家面前丟了人,讓祖父大失顏面。如果不是遇上韓琦的子孫,祖父不至於這般惱火——畢竟平時都習慣了。

韓璃低眉順眼的聽着祖父好生罵了自家父親一通,終於等到了祖父累了喘口氣的時候,忙上前拿了一杯飲子遞到了祖父的嘴邊。

接過了孫子遞上來的飲子,韓縝終於不那麼火大了,呷了口茶湯,他問,“你爹他既然能在席上那般丟人現眼,怎麼就不敢過來見一見老頭子。”

韓璃低聲道:“阿爹說,他怕翁翁見到他會氣壞身體。”

韓縝的聲音陡然又高了八度,“難道不見他我就不氣了?!”

片刻之後,韓璃離開了韓縝的車廂,回到了前面。

韓宗儒坐在車廂正中央,這個胖大漢子彷彿一座肉山精,赤着上身吞咽着一塊涼糕,一圈一圈的肥肉上滿是亮晶晶的油汗。

他手中拿着把蒲葵扇搖着,前後還各有兩名侍女揮着扇子。就是這樣還是一身臭汗。

看到兒子終於回來了,胖大漢子忙把手上的涼糕丟進嘴裡一口吃掉,然後就笑了起來。不過他這麼一笑,臉上的肉將五官擠得快要看不見,“你祖父火氣消了嗎。”

韓璃坐了下來,“翁翁喝了點飲子,先歇下了。”

韓宗儒搖着扇子笑得更加開懷,“我就說嘛。你祖父看到孫子,怎麼還捨得火?”

韓璃心中堵了一口氣,硬邦邦的道,“但翁翁也說了,今天就過河。”

卻不見韓宗儒在意,倒是一副妙計得售的笑容,“你祖父老當益壯,火氣一向大,不給個出氣口,怎麼也消不下去。這回是給了為父一個難看,這才消了氣。”

“翁翁還說,阿爹你最好多想想到了京師該怎麼做。三伯祖現在不在了,家裡過得要艱難點了,爹爹要多考慮考慮。”

韓絳病逝,對韓家打擊很大。少了這位與各方面關係都不算差,尤其與韓岡交好的老相公,靈壽韓家在朝堂上登時就沒了說話的份量。

韓縝、韓維兩位,距離兩府都只有一步之遙,可由於立場問題,不僅僅與當軸諸公無甚交情,這區區一步的距離,也始終沒能跨過去。

在兩人先後跨過七十歲的關口之後,拿到青羅蓋傘的機會也就越來越渺茫。時至今日,韓維回京,朝臣還認不認他,現在還真說不準。

事關韓家命運,可韓宗儒看起來還是毫不在意的樣子,連連說好,卻讓人感覺不到半點自內心。

韓璃也不能對自家父親火,二十齣頭的年輕人只能憋着一口氣,“一會兒就到碼頭了,阿爹可得早些下車。”

“好!好!”韓宗儒依然是滿口應承,不過很快又哀嘆起來,“跟着你祖父出外,就是要吃苦。”

韓宗儒身子榔槺笨重,最是怕熱,若是能多休息,他肯定是不願意多動彈的。

現在已經是午後了,正是最熱的時候。若是今天就要過黃河,他就得在碼頭先服侍老父上船,然後到了對岸,還要等會見過白馬縣過來拜見韓縝的官員後,他才能回去休息。一路都要被曬着。換作是明天清晨過河,不會到一天里最熱的時候還要在外面忙碌。

說是為了讓韓縝出氣,才故意請求今夜休息在渡頭,但要是韓縝答應了明天清晨過河,韓宗儒只會更高興。

可惜沒能讓韓宗儒如願以償,他搖着摺扇,“這麼熱的天,卸車也是樁麻煩事啊。帶得也太多了,京師裡面什麼沒有,何苦連馬車都要帶上。”

望着窗外,他又是一聲長嘆,“說是要在黃河上造橋,說了幾年了,都沒再見下文,什麼時候能把橋修起來,讓列車一路過河就好了。”

韓璃抗聲,“黃河上要造大橋,至少七八里,天底下哪建得了這麼長、還能通列車的大橋,黃河水流那般湍急,浮橋都會被沖彎,軌道怎麼鋪上去?”

韓宗儒搖搖頭,他這個好戲謔的胖子,在兒子面前也不擺架子,“又不是說要造浮橋。”

早在熙寧七年,重修黃河金堤開始,朝廷裡面就有提議,在黃河上修一條浮橋出來。

不過春天時有凌汛、桃花汛,夏天更是洪期,想要跨越黃河造浮橋,難度很高。儘管如今的確有一條跨越黃河的浮橋,但那座橋只在秋季水緩少冰的時候可用,春夏只能看運氣,而且連太平大車都過不去,更不用說列車。

韓宗儒給自己扇着風,“最好的辦法還是在河中央修起橋墩,然後一個拱、一個拱的搭過去,這樣才能跨過黃河修起橋來。”

“橋墩?什麼樣的橋墩能擋得住黃河洪水?”

家中園子裡面的池塘上要修橋,就是先立橋墩,而後將橋板給搭上去。韓璃這是見過的。想要用這樣的架橋法在黃河上架橋,韓璃只會覺得是異想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