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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呈軼見她一臉神秘的表情,便點點頭答應道:“好罷。兩日後,我歸來一趟。但你要答應我。這兩日,不許在府外亂晃。”

女郎乖乖道:“兄長且安心。我與阿依會將自己照料好的。”

江呈軼“嗯”一聲道:“你們心裡有數便好。我先行一步了。”

話音落罷,郎君與女郎們交換了眼神,便抬腳轉身離開了碧棠齋。

江呈佳與沐雲站在照壁前,目送他出了北院,這才扭頭朝自己的齋落中行去。

沐雲沉默着,陪着女郎走到書房。兩人忽然停住,頓在門檻前,默然無聲。沉寂半晌,沐雲倏地問道:“關於孫齊,你真的只打發他去京郊便罷么?”

“怎麼?難道你有別的想法?”江呈佳向她瞥去目光。

沐雲神色凝重,眉目不展,問道:“難道,你真的相信他的話么?且不說,沈攸之是否真如他所說,乃是誠心誠意相助你家君侯。單單論他今日所言,便有些顛三倒四、邏輯不通。他既然暗中聽命於沈攸之,欲助君侯一臂之力,為何又會忽然露出蹤跡...讓你我二人發現?你不覺得很奇怪么?”

“你說的,不無道理。我正是因為不敢信他所言,才將他派去了京郊,打算細細核查他的身份,再刺探一番沈攸之,最後做決定。”江呈佳斂眸凝神道。

沐雲抬高嗓音,疑聲道:“你也覺得這其中奇怪?”

江呈佳鄭重點頭,面容肅冷:“孫齊這番作為,倒像是故意引出燭影的身世,刻意牽扯到他身上似的。”

沐雲連連點頭道:“確實如此!我正有此疑惑。你倒不如讓拂風審問,逼着孫齊說出實情。只將他罰去城郊,命他義診,未免也太輕縱了。你且瞧着,就算千機處、尚武行的人看守的再緊,他也會找到機會與外界取得聯繫。

到時候,還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情呢。他口中所言,未必全都是真話,萬一只是謊言,而我們卻沒有做好防範,豈不是會出大亂子?”

江呈佳卻望着她,忽然不做聲了,恢復澄亮光澤的眸子盯在沐雲臉上,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沐雲盯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怔愣了一下,豁然開朗道:“難道你...是故意放空子的?”

“我的好阿依,你才想到這裡么?”江呈佳嘆道:“我方才說了,要刺探沈攸之一下。既然要探,手上總得有個棋子。孫齊便是那個可以打聽到消息的棋子。若將孫齊逼到絕路,說不定,會起反效果。一旦沈攸之放棄這條暗線,孫齊對我們來說,便毫無用處了。”

沐雲念念有詞道:“你說的對。我方才,一直未想通,你為何對孫齊如此仁慈?憑你往年的心性,定會嚴刑待之,直到從他嘴裡挖出點真切的消息,才肯罷休。我險些以為你因他兩年盡忠盡責的服侍,心有不舍了...從前的你,絕不會因為這點情誼,便心慈手軟。”

“怎麼?我以前,在你心裡,竟是這樣一個狠角色?”江呈佳哭笑不得道。

沐雲撅撅嘴,眼底一片嫌棄道:“你可知,若不是我從小與你一同長大,如你這般雷厲風行的女當家,我是萬萬不敢靠近的。我雖然魯莽,性子暴躁,脾氣也烈,但若要我學你的那套深沉冷冽、狠辣無情...我是學不來的。”

江呈佳愕然,啼笑皆非道:“我從前哪裡有這麼可怕?”

沐雲顫了顫肩頭,抖了三抖,哆哆嗦嗦道:“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南雲都內出現了妖界混入的姦細?”

江呈佳挑挑眉道:“記得。印象十分深刻。那妖孽,鬧得南雲都上下不安,重傷仙人,甚至還想襲擊女媧神殿。”

沐雲頷首,繼續道:“是了。就是那次。我記得,那是個兔子精。當時,你很懷疑這是妖界之王為了挑起南雲都內戰而設的局。你將她抓住後...不是用了三十二種刑法,對她嚴刑逼供,才迫使她吐露實情,阻止了一場浩劫么?後來...”

她說到這裡,突然止住聲,緩了許久,才定住心神,微微抽搐着唇角道:“我不說,你也應當...曉得我是什麼意思了?你自己回味回味,當時...你都做了些什麼?”

江呈佳面露尷尬,難堪道:“那起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你提它作甚?我當時,也是迫不得已,為保兩界平安,才這般做的。”

沐雲瑟瑟顫抖,冷不丁,雙手雙腳泛出寒意,她含糊囫圇過去道:“總而言之。相較於從前的你,我覺得...你變了太多。往年,你身邊出現了這樣的細作或叛徒,哪怕情誼再深,也可以捨去。”

那兔子精,曾是江呈佳身側最貼心的婢女,雖不是自小相伴,但很有一段時間,她幾乎替代了千珊的地位。可是,江呈佳處置起來,卻沒有半點手軟。

那時,沐雲聽千珊說...江呈佳為了示威,震懾妖界,竟將那兔子精扒了皮、抽了筋,懸在南雲都與妖界交界之地,嚇得小妖與仙人們皆不敢靠近,無極蠻荒之地也因此事變得人跡罕見。

沐雲還特地去瞧了一眼,荒蕪沙漠中,一桿旗幟上,掛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皮毛扔在一旁,五臟六腑皆散,真是令人寒顫心慌。那兔子精死的慘不忍睹,實在恐怖。

江呈佳這招殺雞儆猴之計的效果也非常厲害,她的威名赫赫遠揚,後來很多年裡,妖界都不敢再犯南雲都。當時,沐雲便覺得...她的娘親說得很對。江呈佳此人,一旦狠起心來,誰也比不過。

聽完這話,一旁的女郎沉默了一陣,感嘆道:“年少輕狂,總覺得自己狠戾無情,才能護住南雲都,護住六界,護住自己拼了命想要保護的人。可到後來我才發現,那樣的方式,只會玉石俱焚,付出更大的代價。這世界,並非只有黑與白。人性也不是極端對立的。我的血腥手段,雖然震懾了敵方,也傷害了與我親近的人。”

沐雲落下眸,聽出她口吻中的傷感,心中生出一絲悵然。

江呈佳自出生之時,便被南雲都沉重的使命壓住了肩膀,一生不得自由,一生為南雲都而活,身為女媧後人,肩負着保護大地的責任,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一旦跨錯,便是千夫所指,墮入萬丈深淵。她雖然愛笑,且總是陽光燦爛,但以往在南雲都獨自奮戰的每一日,這種笑,只是激勵她鼓起勇氣活下去的一種方式。

她的笑,能感染別人,卻無法治癒自己。

故而,在她剛接手南雲都的那段日子,她拼盡全力,用殘暴、冷酷包裝自己,讓六界眾人不敢靠近,以此方式苦苦支撐,費力而傷神的保護着南雲都與六界和平。

其實,那段時日,沐雲對江呈佳,生出了一股異樣的厭惡之情。因為她實在想不通,到底是什麼,讓一向溫婉和煦的江呈佳變成了那般殘忍無道、鐵血無情的人。後來,當她真真正正經歷了六界奪權之事後,才曉得,原來在六界的一片祥和之景下,掩藏的是血潮波涌的暗浪礁石,權力之爭,無論何處,都是血跡斑斑。

若那時,江呈佳稍稍柔弱一點,便有可能會給南雲都招致滅頂之災。

在其位,謀其政;在其身,知其痛;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在其身,不知其痛。

江呈佳發出自嘆後,泯去了心中的傷懷,轉了話鋒,強笑道:“你方才,一路上想得便是我對孫齊的處置么?”

沐雲也不願再觸她過往的傷心事,點點頭道:“不過,現在,我已然明白了你的想法,沒有任何異議了。”

江呈佳微微喘了口氣,只覺得憋悶,疲乏倦怠道:“時辰不早了。阿依,你我各自散場,休憩去吧?”

沐雲一懵,瞥了她一眼,才覺得她臉色不對,立即關切道:“你怎得了?哪裡不適了么?”

面前的女郎,卻似乎是在強顏歡笑:“沒有,我只是單純的,累了。阿依,休息去吧。一切事宜,明日再說。”

沐雲怔怔盯着,很快明白了江呈佳忽然情緒低落的原因,有些愧疚難當道:“我今日之言...只是與你閑聊。阿蘿,你莫要放在心上。”

江呈佳輕輕嗯了一聲,看上去,似乎並沒有什麼。

沐雲卻曉得,她方才所說,確實戳中了女郎的傷痛之處,於是默默應道:“好罷。我回去了。你好生休憩。若有事,便叫水河與紅茶來喚我。”

這種時候,她若繼續呆在這裡,反而會讓女郎更加煩躁。故而,沐雲選擇悄悄退場。

江呈佳的思緒慢慢回溯至往昔,心中愈發寂寥。她不是個天生開懷的人,想得很多,怕得也很多,錯過無數美好,也陷過陰詭之地。沐雲剛剛提及的往事,乃是她人生中最為陰暗的一段時光。

她也曾厭惡過那樣的自己,甚至覺得,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