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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衝出陸龍捲的巨大漩渦後,高喊一劍扶搖,身體藉著拋力繼續往天空攀升,到了至高點,盤膝而坐,好似一尊天人靜止坐天門,坐看雲起潮落,這大概稱得上是人間最逍遙的一幕場景了雪中悍刀行。

徐鳳年舉目看去,雲海滔滔,一望無垠。

意氣風發過後,身體就直直墜落,跌破佛光普照浸染的金黃雲層,才幾息時間,陸龍捲已經遠去半里,徐鳳年終於不再擺架子裝佛陀,心神所向,朝露飛出袖口,徐鳳年四肢舒展,腳尖輕輕在飛劍上一點,略微阻擋了下墜速度,若是率先祭出其餘仍然需要氣機牽引的飛劍,一氣斷去,跌落勢頭就勢不可擋,如此反覆點點停停滯滯,不斷減緩下墜速度,離地差不多一百丈時,從雲海摔下的徐鳳年猛然抽出春秋,劍劍扶搖起風,五十丈後,十一柄飛劍齊出,在空中布置出一條傾斜天梯,步步踩劍身,同時大黃庭充沛氣機鼓盪全身,頭巾雙袖一起飄拂,真有幾分仙姿。

大黃庭精妙處在於一粒種下而滿太倉,氣斷一停剎那生新氣,才使得他可以春秋劍出,尋常金剛境高手如此摔下,估計不死也要在地面上重重砸出個大坑,砸成內傷,十丈以內,徐鳳年已是黔驢技窮,盡量提氣,幾乎瞬間踩地,雙腿彎曲卸去衝勁,地面塵土飛揚,還背着個書箱的徐鳳年翻滾出濺射灰塵,有些狼狽。

抬頭望了望天空雲海,天上人間。

幾次呼吸以後,氣滿太倉,徐鳳年撒腿奔跑,又沖向那條接起天地的陸地龍吸水,同樣是以春秋劈開牆縫,鑽入以後,依然是劍劈巨石無數,踩石而升,踏氣而浮,再度一舉衝出漆黑昏暗的陸龍捲大壺口,這一次徐鳳年沒有懸停雲海之上做仙人遠眺,故意一次吐納換氣,身體被吸往龍捲漩渦,春秋劍不斷以扶搖式劈斬,這一趟是逆行向下而去,魔頭洛陽是逢仙佛殺仙佛,鄧太阿也曾說李淳罡的劍道即是遇山水開山水,徐鳳年不信自己還斬不斷一條無根的陸龍捲,向上是順勢,雖有飛旋巨石如飛蝗箭矢,但大多有跡可循,往下而走,大石走動滾玉盤,就成了不計其數的凌厲暗器,徐鳳年所幸親身經歷過目盲女薛宋官的琴聲控雨點造就的密麻殺伐,艱難行至陸龍捲中部,幾次換氣,仍然隱約扛不住,又咬牙堅持片刻,終於不再拿性命開玩笑,返身順勢如飛升,躍出了壺口,再跌回去,如同再度身臨敦煌城門外五百騎輪番衝擊的境地,期間被碎屑刮擦得滿身血污,虧得他第三次被拋出大壺時還能養劍,反正出血不少,別浪費了,苦中作樂至此,可歌可泣。

徐鳳年就這般隨着陸龍捲往北而去,世人有乘馬坐船而行,隨着一條龍捲飄搖,不知能否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過進入北莽後,在飛狐城聽說過道德宗麒麟真人曾經一葦渡去十三峰,而把極北冰原當做淬體煉魄之地的拓跋菩薩也有過站鯨浮海的壯舉,比較這兩位,徐鳳年也差得不太多了。萬物皆有生死,衣衫襤褸的徐鳳年養劍六柄以後,察覺到龍捲已經開始式微,遠不如起初勢如破竹,便開始以一劍扶搖不斷斬向氣壁,加速這條陸龍捲的消散,最後一次給丟出龍捲,徐鳳年驟然提氣拔高身形,站在雲海之上,看了一眼西下夕陽,雲霧透紫,呈現出紫煙裊裊的唯美風光,徐鳳年如痴如醉,那一刻,一個念頭掠過,御劍的她是否見過此情此景了?

回落人間,春秋一劍扶搖斬裂氣象聲勢都不復當初的陸龍捲,落地原本無礙,徐鳳年還沉浸在方才思緒中,結果被人一腳踹出個狗吃屎,雖有臨時警醒,仍然躲不過偷襲,好在那一腳沒有擊殺,徐鳳年在地面上撲出一大段距離,身上這套衣衫徹底破碎,起身後看去,是他這輩子最不想見到的熟人,另一個黃寶妝,洛陽!黃昏中,黃沙上,一襲白衣飄飄。徐鳳年頭大如斗,碰上拓跋春隼和目盲女琴師這兩撥勁敵,都不曾當下這般棘手,強自壓下心中寒意,不退不跑,並非徐鳳年悟出扶搖式後便有了視死如歸的氣魄,而是那一腳透露出的消息,讓他不至於掉頭逃竄。果然,女魔頭洛陽開門見山說道:“你隨我去一趟冰原,我殺拓跋菩薩,寶物歸你。”

徐鳳年毫不猶豫點頭道:“好!”

不答應十成十是個死字,形勢比人強,容不得徐鳳年打腫臉充英雄好漢,只要這尊女閻羅不是要他拿春秋抹脖子,他就都會乖乖應承下來。洛陽顯然有些滿意徐鳳年的爽快態度,轉身先行,徐鳳年跟在她身後,始終保持遠遠十丈距離,這能保證她無緣無故想殺人時,不至於被一擊斃命,好歹拚死給出幾招。凝神望着那個修長背影,她穿了那件很大程度上消弭性別的白袍子,木簪挽發,當初在敦煌城見到她,若非近距離見過棋劍樂府女子黃寶妝的容顏,徐鳳年一樣不會將她當成女子,她實在是殺氣過重,英武非凡,撐死了被當做算命先生常說是生而富貴的男子女相雪中悍刀行。

徐鳳年遊歷假裝相士騙錢那會兒,經常對着相貌磕磣的男子笑臉說道公子相貌不俗,南人北相,定然是大富大貴難跑了。不過那時候肯定還會有轉折,加上“不過”兩字,若非這樣,也不好從口袋裡騙出銅錢來。徐鳳年吃足苦頭的那三年,總結出一個道理,簡稱兩大難,一難是讓別家媳婦爬上自家床,二難是讓別人囊中銅錢入自家口袋。倒霉撞上驪珠被鄧太阿擊碎後的洛陽,徐鳳年半點揩油佔便宜的小念想都欠奉。

洛陽稍緩了步伐,十丈距離變作九丈,徐鳳年悄悄重新拉回十丈,當變成九丈時,徐鳳年就不再多此一舉,任由她慢慢拉近到三丈。這位女子輾轉北莽一戰最終躋身武榜前十,再戰贏過洪敬岩就成為天下第四,雖然第三戰輸給了鄧太阿,止步於第四,既然她有去跟拓跋菩薩扳腕子的決心,想必和鄧太阿那一場毀城之戰,未必就是傾力搏殺,因為她始終是以雨劍對鄧太阿的劍,而此戰之前天下皆知魔頭洛陽殺人如拾草芥,唯獨不曾見她用過劍,可想而知,洛陽最可怕的地方不在於她排名之高,而在她的年紀輕輕,在於她的進步速度之快,而她明顯跟王仙芝拓跋菩薩走了一條路子,就是以戰養戰。

背對徐鳳年的洛陽平淡說道:“你要去吳家劍士葬身遺址?”

徐鳳年輕聲道:“不錯。”

洛陽平靜道:“那你我兩旬後在寶瓶州打娥城相見。”

說完她便一掠而去。

見過洛陽並且有過約定的徐鳳年心頭壓大石,駐足原地,望着那個瀟洒遠去的身影,臉色陰沉,嘆了口氣,去吳家九劍破萬騎的路上,已經碰到魔頭,霉運至極,接下來只求別禍不單行。這個念頭才起,在敦煌城就烏鴉嘴過一次的徐鳳年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摘下書箱,換上一身衣衫,繼續徒步前往西河州。在敦煌城,紅薯有說過遺址的狀況,兩百年前吳家劍冢精銳盡出,完成那樁幾乎稱得上玉石俱焚的壯舉後,北莽並未惱羞成怒地拿吳家劍士遺體發泄怒火,相反予以厚葬,戰死了的劍士都享有一墳一碑一遺劍,幾名當時不曾隨行的劍侍之後都陸續進入北莽,在那邊結廬守墓而終老,專門在戰場駐紮有一隊鐵甲騎兵的北莽也不曾加害劍侍,劍侍死後,仍有代代相傳的吳家守陵後人打理墓地,這和中原動輒拿仇家挖棺鞭屍的舉措,形成鮮明對比,中原士子名流談及兩朝習俗,只說北蠻子飲毛茹血,風化鄙陋,都有意無意避過這一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