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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早已不是西楚太平公主的姜泥獨自下山,徐鳳年沒有惱羞成怒毀去她的叛逆草書,只是躺在石階上喝掉大半壺米酒,啃完所有牛肉,等東方泛起魚肚白,這才離開太虛宮。當日,徐鳳年依然辛勤練刀,笨鳥後飛,總是要吃一些苦頭。拂曉後掃地小道童見到廣場上潦草字跡,嚇了一跳,以為是神仙下凡寫了一幅天書,丟了掃帚就跑回殿內喊師父,然後師父看了後再喊師父,終於把武當輩分最高的六個師祖師叔祖們都給聚齊了。

天下道門近一甲子里唯一修成大黃庭關的掌教王重樓。

掌管武當山道德戒律的陳繇,為人刻板卻不死板,九十多歲,卻仍然身體健朗,最喜歡踩九宮轉圈訓斥那個山上天賦最高的小師弟,總是每次還沒罵完,就開始心疼,導致次次雷聲大雨點小。

活了兩個古稀足足一百四十歲所以顯得輩分奇低的宋知命,末牢關已經出關七八次,次數之多,不是天下第一也有天下第二了。同時司職煉鑄外丹,武當林林總總近百仙丹妙藥,多出自他手。

剛從東海遊歷歸來的俞興瑞,穿着打扮邋邋遢遢,內力渾厚卻僅次於王重樓,才剛到花甲年,途中收了個根骨奇佳的弟子,小娃兒不到二十歲,武當輩分往往與年紀無關,根源在此。

比啞巴還啞巴的劍痴王小屏,古井不波,他這一生彷彿除了劍,便了無牽掛。

加上最後那個整座武當山大概屬於最不務正業、獨獨追求那虛無縹緲天道的洪洗象。

“好字。”陳繇由衷讚歎道。

“絕妙。”俞興瑞點頭附和。

“好文才是。除去結尾七字,此文大雄,悲憤而不屈,生平僅見。”歲數是尋常人兩倍的宋知命重重嘆息道,彎着腰站在篇首處,仔細觀摩,單手捻着那條長如藤蔓的白眉,說完馬上就咦了一聲,“細細琢磨,似乎結尾看似多餘的七字才是點睛。好一個誓殺。”

“好字,比較當下草書更為汪洋肆意,龍跳天門,虎卧山崗,罕見。更是好文,很難想象出自一位年華不過二十的女子。”王重樓出言蓋棺定論。

“噓噓噓,你們輕聲點。”小師叔祖緊張道。

“怕什麼,世子殿下在下邊練刀。”王重樓打趣道。

“反正到時候倒霉的只有我一個人。”洪洗象嘀咕道。

“年輕人跟年輕人好打交道,我們都上了歲數嘛。”王重樓笑眯眯道。

“大師兄,因為我小,就把我往火坑裡推了?!”洪洗象悲憤欲絕道。

“小師弟啊,你要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覺悟,天道不過如此。”王重樓打哈哈道,在師弟們面前,哪裡有啥道門神仙超然入聖的風範。

“放屁!這是佛教言語!”洪洗象嚷道。

“萬流東入海,話不一樣,理都一樣。”俞興瑞落井下石大笑道。

“聽見沒,你俞師兄這話在理。”王重樓拍了拍小師弟肩膀,然後跟俞興瑞相視一笑,大伙兒都一大把年紀了,無望羽化,最大的樂事不過是打趣調侃小師弟幾句,不曉得哪天就一蹬腿躺棺材,能說幾句是幾句。

王重樓說道:“小師弟,這裡就你字最好,趁天晴,由你臨摹,放在藏經閣頂層小心珍藏起來。”

洪洗象翻了個白眼,“不寫,要是被世子殿下知曉,我得少層皮。”

王重樓笑道:“大不了最後七字不抄嘛,怕什麼。”

洪洗象嘀咕道:“反正到時候被揍的不是大師兄。”

十六年不開口的王小屏駐足凝神許久,終於沙啞道:“字中有劍意。”

四個年紀更大的師兄們面面相覷,繼而皆是會心一笑。

自打上山便沒有聽過六師兄開口說話的洪洗象驚喜過後,絕望道:“我寫!”

三日後雷聲大作。

徐鳳年撐着一把油紙傘再來太虛宮,小雨後,只剩下一地墨黑。雨勢漸壯,雨點傾瀉在傘面上蓬蓬作響,看到一個背負桃木劍的清瘦身影來到廣場,站在另一角。

徐鳳年不知白髮老魁離開北涼王府沒有,否則倒是可以喊來跟這劍痴鬥上一斗。與東越刀客搏命一戰,再看高手過招,已然不同,不再是看個熱鬧。打消這個誘人念頭,徐鳳年轉身下山。

茅屋外,梧桐苑一等大丫鬟青鳥站在雷雨中,撐了把傘面繪青鸞的油紙傘,靜候世子殿下。

青鳥帶來大柱國親手轉交給她的一封信。

徐鳳年走入堆滿秘笈幾乎無處落腳的屋子裡,床板桌椅早已堆滿,只剩牆角一方凈土,不出意外那裡便是姜泥的睡覺地方,徐鳳年坐在一堆書上,從一本《虎牢刀》上撕了幾頁用作擦臉,再撕了幾頁抹掉手上雨水,這才拆信,信中徐驍親筆寫到他已經派人去京城打探消息,而且沒有隱瞞他開始着手準備在宮內請一尊菩薩打壓不長眼的孫太監,不早不晚兩年後,就要讓姓孫的失勢。真正讓徐鳳年愕然的是,徐驍終於揭開謎底,為何要讓他來武當,竟然是要王重樓將一身通玄修為移花接木般轉到他身上!

這可是逆天的勾當啊?

就不怕被天打雷劈?

徐鳳年毀去密信,心中波瀾萬丈,抬頭望向站於門口的青鳥,問道:“內力也可轉嫁他人?若能如此,只需死前將功力如座位一般傳承下去,宗門大派的高手豈不是一代比一代強橫?”

青鳥平淡道:“一顆丹藥或者一碗米飯下腹,效果如何,因人而異,內力轉移,更是最多不過半。江湖上曾有個魔頭,內力深厚,最喜歡強行傳輸內力於人,親眼看着那些人體魄不堪重負,最終四肢爆裂而亡,只剩下一顆完整頭顱。”

徐鳳年啞然道:“還有這種損人不利己的瘋子?”

青鳥點頭。

徐鳳年問道:“你說這是徐驍的意思,還是我師父的主意?”

青鳥實誠答覆道:“不敢說。”

徐鳳年無奈道:“那就是徐驍了。”

青鳥環視一周,竟然笑了笑。

徐鳳年柔聲道:“等雨小些,再下山。”

青鳥嗯了一聲。

雨大終有雨小時,青鳥終歸還是要下山的,徐鳳年送到了玄武當興牌坊那裡再轉身。

回到茅屋外,徐鳳年看着那塊泥濘菜圃,輕笑道:“恨我何須付諸筆端?要是被二姐知曉,你又要討打了不是?記打不記好的丫頭。”

接下來世子殿下繼續埋頭練刀,只不過開始膽大包天去大蓮花峰上的那片紫竹林找不自在,要知道那兒是祖師爺王小屏的禁地,武當山上跟這位劍痴同輩的師兄都沒幾個敢去叨擾,就只有年輕師叔祖會去放牛吃草,或者找些合適的修長紫竹做釣魚竿,徐鳳年第一次去紫竹林,被斬斷數十棵紫竹的一劍給逼出竹林,第二次不知死活硬扛了一劍,結果在木板床上躺了半月,連累武當又掏出好瓶上品丹藥,當徐鳳年能夠一刀斜劈開瀑布後,再度拜訪紫竹林,一劍過後就被迫退出,依然沒有見到那位劍痴的面目,只是沒馬上倒地不起,好歹可以蹣跚走回茅屋,只差沒把丹藥當飯吃。

同為丹鼎一脈的武當與龍虎山略有不同,不僅推重龍虎胎息吐故納新的內丹修鍊,而且接納“烹煉金石”被龍虎山斥為左道的外丹,青雲峰上便有千鈞鼎爐數只,煉丹道士都是山上最肯吃苦的,每年耗費木炭近萬斤,聲勢浩大,徐鳳年曾在上月去獨佔一隅的青雲峰旁觀過一次開鼎儀式,這座山峰據說除去蓮花主峰最是邪氣不得侵,需挑個良辰吉日,築壇燒符籙,煉丹道士在峰腳跪捧葯爐,面南禱請大道天尊,結束後才上山,總算讓世子殿下明白修道不易煉丹更難,只是這不耽誤徐鳳年牛嚼牡丹吃丹藥,讓好不容易才說服三師兄宋知命准許世子殿下進山看煉丹的洪洗象十分憤懣,媚眼丟給了沒良心的瞎子,沒法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