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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兩禪寺陰面山腳的小茅屋裡鼾聲大振,卻是個其貌不揚的少婦如此不雅,她手腳大張,佔據了大半床鋪,一個霸氣轉身,不小心將身邊的中年光頭和尚給一腳踹下了床板,可憐和尚坐地上發獃半響,起身披上一件素白袈裟,走出屋子,隔壁被木板間隔出兩個小房間,這白衣僧人躡手躡腳來到女兒房間,替她蓋好毯子,這妮子睡相跟她娘親如出一轍,不安分。再來到徒弟屋子,看到這小笨蛋十有八九做了個好夢,估摸着是夢到跟東西去哪裡瘋玩去了,只顧着笑。裝飾寒酸的狹小屋子裡整齊潔凈,家中兩個女子的鞋襪總是天南地北亂丟,這笨南北不一樣,任何物品擺設從來都是一絲不苟,與他給寺里慧字輩僧人講經說法一般。

白衣僧人獨自走出茅屋,來到千佛殿,牆面上彩繪有金剛羅漢拳法,栩栩如生,地面上坑窪不平,總計一百兩八個腳印小坑,江湖上傳聞這是兩禪寺最厲害的一門伏魔神通,誰若能面壁觀拳,走對了一百零八步,就可穩居天下武道前三甲。此殿之所以稱作千佛殿,是兩禪寺在這裡一年一雕佛,迄今已有佛像破千,白衣僧人既是這一代守碑人,也是這一輩千佛殿雕像僧。站在殿門一眼望去,十方諸佛菩薩無一雷同,比較三面拳譜更加壯觀恢弘,兩禪寺初代祖師曾留下佛語,凡入大殿,凡見聞覺知者均將獲得菩提解脫之種子。

殿內懸掛一幅楹聯:從步步生蓮以來,迄今已三千年,重塑大殿供羅漢。歷八十一難而後,願將二十八品,普濟群生講法華。

只是自打白衣僧人從極西之地返回太安城再返兩禪寺,只雕了一座羅漢像,那一年,剛好把小和尚笨南北領回山。

白衣僧人抬頭看着開門後月光灑滿的千佛雕像長吁短嘆。

小和尚吳南北不知何時出現在白衣僧人身後,憂心忡忡道:“師父,明天師娘又要下山啊?”

白衣僧人一臉認命道:“去吧去吧,反正缽里也剩不下幾枚銅錢了。”

笨南北老氣橫秋嘆氣道:“東西下山幾次後,這會兒再跟師娘挑脂粉都只挑死貴死貴的了,以後可怎麼辦啦?”

“你怎麼醒了?”

“剛做夢跟東西牽手了,結果她敲了我一板栗,就醒了,唉。喂,師父你打我作甚?”

“除了牽手還做啥了?”

“沒啊,就牽手,要不還能做啥?”

“真沒有?出家人不打誑語,千佛殿這麼多菩薩羅漢可都看着你呢!”

“呃,除了牽了下手,我還跟東西說我喜歡她……”

“難怪要挨打。”

“師父,老方丈說你是羅漢第三尊無垢羅漢轉世,佛經上說這位菩薩沒有妄惑煩惱,怎麼你總是被師娘和東西說長了一張苦瓜臉吶?”

“大主持還說你是佛陀最後一名弟子須跋陀羅尊者呢,在佛臨入滅涅磐接受訓誡而得菩薩果,聽着挺厲害,怎麼也沒見你智慧博學無礙辯才?不說寺里和山下,就說我們茅屋才四個人,你吵架吵得過誰?”

“唉,老方丈對誰都喜歡說好話,被誇實在是沒啥好高興的。”

“師父,要不你教我下棋吧?”

“為何想要學棋了?”

“東西在山下求師娘買了兩盒棋子,可師娘不會下,東西說下不過你,就只能跟我下了啊。”

“我閨女天下第一聰明,可這學棋嘛,實在是悟性沒那麼驚才絕艷,說不定也下不過你,到時候師父的銅板又浪費了。”

“沒關係,我讓她唄。”

“笨蛋!讓棋你能讓幾局?”

“一輩子唄,反正等我修成舍利子就行了,算算其實也沒幾十年。”

“好吧,師父也有些年沒摸棋子了,你去把棋盒拿來。”

“現在?我哪敢去東西房間啊,還不得被打死,我又不敢跑,萬一跟以前那樣跑到碑林里,東西找不到我咋辦?到時候師娘盛飯的時候又只給盛半碗。”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還修什麼佛。”

“師父,這話不是山下儒家聖人的警世名言嗎?”

“這樣嗎?”

“千真萬確!唉,以前總聽寺里方丈們說你在十年一度的蓮花台講經論道很厲害,連那些士林鴻儒和道門真人都佩服,看來也是吹牛。師父,你私下給他們銅板了?”

“放屁!師父的私房錢不都是你師娘盯着嗎?”

“那屋後頭那《龍門二十品》石碑下頭的陶盆,不是你前兩天你才剛讓我埋下的嗎?”

“哈,南北啊,今天月色不錯。你在這等着,師父去拿棋盒。”

“……”

片刻後,白衣僧人拿着兩盒棋子以及一座東西讓小和尚砍樹製成的粗糙棋墩,師徒兩人在千佛殿中席地而坐,白衣僧人對那棋線歪歪扭扭的棋墩翻了個白眼,棄之不用,而是以手指在地板上刻出縱橫十七道,殿內地面由特殊材質的石料精心鋪就,世人謂之“金剛鏡面”,曾有上乘得道劍士以利劍砍下都不曾砍出痕迹,因此那一百零八清晰腳印才分外顯出入聖神通。小和尚吳南北對師父手指畫線並沒有什麼驚奇,只是哭喪着臉道:“師父,大主持還好,其他方丈肯定要跟我說幾天幾夜的佛法了。”

白衣僧人一臉無所謂道:“讓他們叨叨叨去。”

小和尚悲憤道:“可他們不樂意跟師父你叨叨叨,就只揪出住我不放啊!”

叨叨叨,是這寺里古怪一家四口的獨有口頭禪。

白衣僧人置若罔聞,瞥了眼十九道棋墩,咦了一聲,略作思量,拍手大笑道:“妙極,可惜沒酒。當年師父跟你一個老流氓下了兩盤平局,分別是十五道與十七道,他氣呼呼放狠話說若是十九道,師父我就不是他對手了。不過看當時情形這流氓不太願意第一個提出十九道棋盤,笨南北,可知道是誰首創?”

“好像是徐鳳年的二姐,叫徐渭熊,這名字大氣。東西羨慕了很長時間呢,埋怨師父你當年取名字一點都不上心。呵,其實我就覺得東西這名字才好聽,這話就是不敢跟東西說。”

“又是徐鳳年這兔崽子!師父回去得在賬本上記下他幾菜刀!”

“師父,你現在每天都記刀,徐鳳年以後真要來寺里,我咋辦?我是幫東西還是師父你啊?”

“你說呢?”

“這會兒先幫師父,到時候再幫東西。”

“南北,師父以前真沒看出來,你原來不笨啊。”

“可不是!”

“不笨還是笨,等你哪天不笨了,東西就真不喜歡你了。”

“啊?師父你別嚇唬我啊,我會晚上睡不着覺的!明天可沒精神給你們做飯了。”

“這樣的話,你就當師父沒說過這話。”

“師父我不學棋了,想去東西房外念經去。”

“笨南北,師父告訴你念經沒用,經書與這千佛殿千佛都是死物,若是光念經就能念出舍利子,大主持早就燒出幾萬顆了。不說這個,教你下棋。”

白衣僧人只是粗略說了一遍圍棋規則,第一局讓六子,師徒兩人皆是落子如飛,笨蛋小南北自然輸了。第二局讓五子,小和尚仍是輸。第三局讓四子,小和尚連輸三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