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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尾坡上一把大火,把簡陋客棧和甲士屍體都燒得一光二凈,徐鳳年蹲在一旁懶洋洋攤手取暖,看着滿地煙灰,讓他不由得記起顧大祖的兵書《灰燼集》,洋洋洒洒十六卷,詳細論述了古今將略、疆域形勢、輿地要津、水戰江防等諸多要素,並且首先提出方輿是經國用兵之本,對天地各地進行精闢概述,襄樊是天下之膂,北涼是獅子搏兔的雄地,其實都出自一部灰燼集。其次,形勢與朝政相互輔佐,缺一不可,尤其注重山脈砂礦探究,不可謂不包羅萬象,李義山眼界何等之高,對《灰燼集》尚是由衷嘆服,贊其為後世兵家新開一方洞天福地,可惜南唐傾覆,十六卷手札半數收繳國庫,大多被藏書成癖的顧劍棠以各種形式收入私囊,其餘八卷散失民間,北涼僅得三卷,徐鳳年少年時經常被李義山罰抄雜書,三卷《灰燼集》無疑讓他吃盡苦頭,世事無常,那會兒哪裡想到今天能跟兵書撰寫之人同桌飲酒,並且即將同歸北涼。再早一些相逢,指不定師父就多一個酒友了。

胡椿芽直愣愣盯着這個弔兒郎當的傢伙,使喚扈從殺得龍尾坡血流成河不說,竟然還有心思慢悠悠烤火發獃,還不趕緊麻溜兒撒腿跑路?她對這個一身白的傢伙,那可是指甲蓋那麼小的好感都欠奉,死裡逃生後,根本沒有想到要感激涕零,更不會報恩什麼,就是覺得他不順眼,要是能在他雪白身上踩上幾腳,印上幾下鞋底板的灰黑泥印才好。不過胡椿芽下意識瞥了眼不遠處身高九尺的男子,正是此人走出客棧,幾口酒的功夫,外頭就徹底清凈了,拖死狗一般將那個鐵廬城的神箭手將軍屍身,丟進熊熊大火的客棧,看得她躲在茅棚那邊差點嘔出苦水。至於不諳世事的少年李懷耳,從頭到尾都在瞪圓眼珠子,傻乎乎看人收屍,堅信是這幫精銳甲士遭了天譴,打死不信是為人所殺。

茅棚沒有燒掉,顧大祖和黃裳兩個老人站在棚內,一起遠望南方,各有唏噓。

人以群分,寧宗徐瞻和周姓女子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女子趁着大火,去撿回了佩劍,她雙手血肉模糊,好在不曾傷筋動骨,抹了獨家秘制金瘡葯,裹以潔凈絲布,也就不再上心。不論獨行還是結伴,行走江湖,金銀細軟都是必須,而盛放藥膏的精巧瓶罐更是不可或缺,周姓女子年紀不大,卻已是老江湖,萬事靠己接近三品實力,對於一名談不上半點家傳師傳的女子,稱得上是一樁奇蹟。

胡椿芽說話從來都是橫衝直撞,這次也不例外,沒心沒肺問了個讓寧宗眼皮子直顫的問題,“這傢伙會不會殺我們滅口?”

周姓女子掌心搭在劍柄上,默不作聲。佩劍對劍士而言,既是情人美眷,情之所鍾心生愛憐,有些時候又是嚴苛前輩,望劍如望人,讓人時刻記起李淳罡也曾握劍木馬牛,鄧太阿也擰轉桃枝如握劍,吳家劍冢九劍更是握劍,直至戰死北莽荒原上。江湖上多有刀客轉為練劍,少有劍士轉提其它兵器,年幼練劍到年老,從一而終,哪怕一輩子練不出個成就也不中途棄劍,更是不知凡幾。徐瞻素來不苟言笑,不同於姓名生僻的周親滸那般無親無故,徐瞻雖說家道中落,可受死駱駝比馬大,家底仍是不薄,其父徐大丘所著《觀技經》,堪稱棍法集大成者,提及兩淮徐家,便是草菅人命的草寇湖匪,也得豎起大拇指,只因為相傳徐大丘年輕時候遊歷江湖,有幸偶遇槍仙王綉,當時正值聲名鼎盛的大宗師見徐大丘根骨不俗,傳授了一段口訣秘術,這在兩淮武林人士眼中,那無異於跟貨真價實的陸地神仙攀上交情,只是福禍相依,王綉為陳芝豹斬殺之後,常年借勢槍仙的徐家基業開始江河日下,不復當年景象,徐大丘鬱鬱而終,徐瞻見慣人情冷暖,性情就越發生冷。他對那名高深莫測的公子哥,比起胡椿芽出自本能的純粹厭惡,多了幾份隱蔽的嫉妒和敬畏,可又不想被周親滸察覺,憋得慌。

周親滸平淡道:“只聽說黃大人暫且不去京城,要轉道去一趟上陰學宮訪友,我信不過這批人,一同隨行,寧伯伯和徐公子作何打算?”

寧宗搖了搖頭,實在是不敢打腫臉充胖子,鐵廬甲士死了一百多號,他的全身家當都在那邊,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廟,得趕緊回去補救。既然黃大人暫時確保安然無恙,寧宗也沒俠義心腸到不顧家族存亡的境界,寧宗也沒遮掩,直白說道:“親滸,出了這檔子大事,我是肯定去不了上陰學宮。”

徐瞻沉聲道:“寧世伯請放心,我會跟親滸一起儘力護下黃大人的周全。”

寧宗鬆了口氣,拍了拍徐瞻的肩頭。

胡椿芽雀躍道:“周姐姐,徐公子,那你們可以去我家做客。”

寧宗笑了笑,這趟之所以帶上這丫頭,一方面是她執意要入伙,另一方面寧宗心中也有計較,胡椿芽是採石山山主的獨生女,採石山在兩淮地域威望超然,是酒江一帶首屈一指的宗門幫派,採石山趙洪丹使喚一手醉劍,對人技擊切磋,喜好提酒豪飲,越是熏醉,劍法越是羚羊掛角,罕逢敵手,實打實的三品實力,那也相當於江湖上的六部侍郎之一了。這還不止,胡椿芽不隨趙洪丹姓趙,是因為採石山真正當家的,是趙洪丹的媳婦胡景霞,那可是一頭出了名的母老虎,胡椿芽的外公是一位退隱江湖的南唐遺老,春秋戰事中曾統率過數千猛士,性格暴戾,殺人如麻,趙洪丹算是入贅了採石山胡家。

草草葬了侍奉黃裳多年的老僕,寧宗龍尾坡底跟眾人抱拳辭行,一騎徑直南下,段淳安則一騎匆忙北上報信。先前袁左宗故意留下了幾匹戰馬沒有一併送去閻王殿,此時都派上用場,徐瞻周親滸胡椿芽三騎,徐鳳年顧大祖袁左宗三騎,隨駕兩車。黃裳和少年李懷耳同乘一車,盧崧擔當這輛車的馬夫,死士戊駕駛另外一輛,王麟不願在車廂里,就坐在少年身後碎碎念,說那周姓女子臀如滿月眉梢上挑,不但好生養,而且內媚尤物,拐進家門以後一定能生一大窩帶把的娃,閨房情趣極佳。少年戊從神武城外起,就一直跟王麟拌嘴,這會兒說起女子身段,破天荒站在同一陣營,孩子便是如此,在這種話題上最是不肯示弱,生怕被當做沒嘗過葷的雛鳥。

才出龍尾坡,尚未折入驛道,有一伙人攔下去路,大概二十騎左右,扎堆以後氣勢甚是凌人,這截道二十騎穿着衣飾可謂五花八門,有大冬天僅穿五彩薄衫的妖嬈女子,懷中依偎着俊俏玲瓏的稚嫩少年。有乾脆上本身袒胸露乳、腰間以一尾活蛇做褲腰帶的的粗野漢子,有錦衣華服的老者打着瞌睡,頭顱點點如小雞啄米,有持摺扇披狐裘俊美公子,有身高一丈手捧一顆銅球的鐵塔巨漢,還有那蹦蹦跳跳的侏儒,站在一匹與身形不符的高頭大馬上,大袍子幾乎曳地,光怪陸離,讓人直以為墜入酆都鬼城。胡椿芽瞧得神情獃滯,這回兒真是一語中的,白天見鬼了。徐瞻和周親滸視線交匯,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一抹驚駭,二十騎雖說都是剪徑攔路,可各自位置都涇渭分明,兩人都認識靠後一騎,一顆點有結疤的光頭如僧侶,卻披了件既不像龍虎山也不似武當的罕見道袍,肩頭站了一隻羽毛絢爛的鸚鵡,此人堪稱兩淮江湖上的頭號心腹大患,隨意殺人只憑喜好,梁老爺子都在他手上吃過大虧,採石山當初惱火山中女子為其凌辱致死,不惜傾巢出動,調動了一百輕騎家丁,在趙洪丹和幾位江湖大俠合力出手的情況下,都沒能圍剿成功。

但這般令人倍感棘手的魔頭,都只在二十騎中靠後而停,江湖上處處論資排輩,身懷幾分實力便坐第幾把交椅,實力不濟,就得老老實實在一邊涼快去。

二十騎為首一人,獨獨跟身後拉開一段距離,是個貌不驚人結實漢子,不論相貌還是裝飾,都顯得不起眼。他身後五彩薄衫春光乍泄的妖艷女子嘴上嘖嘖,故作驚奇道:“龍尾坡上鬼哭狼嚎,奈何橋上又多遞出一百多碗孟婆湯,這位公子端的好手腕,比起咱們魔教也是絲毫不差。”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魔教?甲子之前,大真人齊玄幀在斬魔台上以一己之力蕩平六尊魔教天魔,驚天動地。如日中天的魔教從此一蹶不振,如同過街老鼠,只敢鬼祟行事。怎麼今天湊出這麼一大堆徒子徒孫來了?該不會是招徠自己入魔教?

難不成聽說齊玄幀轉世的洪洗象自行兵解,這些傢伙就真以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時候東山再起了?

徐鳳年輕輕一夾馬腹,馬蹄輕快,笑問道:“怎的,想讓我當你們魔教的教主?好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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