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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時節,塞外水枯草黃,能遇上那丁點兒頑強的綠意就分外討喜,三人牽馬停在一處水源畔,再徑直往北策馬三天就可以看到那座瓦築城。徐鳳年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拍在臉上,長呼出一口氣。

不諳兵事的隋斜谷隨口問道:“這些北蠻子腦子進水了不成,為何不在初秋時分屯兵邊境,歷史上這些在馬背上逐水而居的游牧蠻子,不都是在秋天殺入中原大肆搶掠秋收嗎?到了天寒地凍的冬天,還搶個卵?”

徐鳳年忍俊不禁,澹臺平靜淡然解釋道:“你說的只是一般情況,歷史上幾場游牧民族帶給中原巨大創傷的浩劫,其實大多是在冬天南下,藉著河水結冰,騎兵暢通無阻,大奉王朝末期,北蠻子就是憑此殺入中原腹地。”

徐鳳年接著說道:“草原游牧民族和中原農耕王朝就是狼和虎的關係,主動權一直在後者手中,後者每當興盛衰亡交替而呈現疲態時,是一頭幼虎病虎或者即將老死之虎時,北蠻子就變成了最強大的時候,因此每次中原內亂,北蠻子都會南侵過境趁火打劫一番。但是說到底,從大秦起至離陽,還是中原王朝壓着北蠻子打居多,要知道當時大秦正史可是記載着‘蠻兵五而當秦兵一’,大奉朝巔峰時官史也有說過‘蠻子頗得秦巧,猶三而當一’,也就是說那時候即便北方游牧獲得了許多大秦朝的鑄造工藝,三個蠻子才只能相當於一名大奉甲士的戰力。只是時至今日,北莽依靠着吸納了無數春秋遺民的南朝,在中原那邊膽敢自稱與北莽廝殺、數量相當而不潰敗的勁旅,估計也就只有廣陵王趙毅和燕敕王趙炳的精銳部隊。”

隋斜谷忍不住問道:“離陽王朝一統中原,難道還不夠強大?不都說離陽之強盛,遠大奉直追大秦了嗎?”

徐鳳年哈哈笑道:“如果當今天子初登大寶那會兒,沒有急於跟世人表明他的雄才偉略,沒有跟北莽那幾場打仗,而是安安心心消化春秋八國的實力,那麼接下來這場離陽北莽的虎狼之爭,我北涼三十萬甲士有,還是沒有,甚至已經完全不重要,最多就是錦上添花而已。”

隋斜谷瞪眼道:“那姓趙的皇帝小子腦子進水了?當時也沒謀士勸阻?”

徐鳳年無奈道:“當時離陽跟北莽的勝負就在五五之間,誰敢胡亂勸說?何況趙家天子心底,最想憑藉己身軍功壓住以我爹和顧劍棠為的一大撥春秋名將。世上人和事,哪來那麼涇渭分明的黑白對錯?像我,是徐驍的兒子,在我眼中,徐驍自然便是無一大錯大非卻有無數大是大功的異姓王,那麼在太子趙篆這些皇子眼中,想來當今天子更是離陽歷史上最勤政愛民的帝王。當年趙楷要在蘆葦盪截殺我,我也要去鐵門關截殺他,我與他兩人,也沒誰就是罪大惡極的傢伙,只是沒辦法,當時都是棋子,而且還是被推過河的卒子。”

隋斜谷譏諷道:“呦,聽口氣,敢情今兒你小子就搖身一變,成下棋之人了?”

對於吃劍老祖宗的挖苦,徐鳳年笑着不說話,站起身後望向北方,那裡的一條線上,有瓦築軍鎮,西京,金蟾州,再往北,就是北莽王庭了。

一身練氣士白衣的澹臺平靜突然說道:“對於游牧民族來說,一個強大穩定的中原王朝何嘗不是一種災難?一旦這個王朝的掌舵者崇尚邊功,身邊同時圍聚有一群希冀着揚鞭大漠的天才將領。反之亦然。游牧部落和農墾王朝的廝殺,哪怕離陽王朝覆滅,換了一個又一個姓氏君主,也不會改變……”

徐鳳年搖頭道:“可以!”

澹臺平靜不敢置信,“可以?”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北方,“只要我們能夠打下這片土地上,然後在那兒打造出數條貫穿北莽的大秦直道!”

澹臺平靜一臉匪夷所思,“你瘋了?”

徐鳳年眯起眼,輕聲道:“我沒有瘋,真要說瘋,那也是當時才執掌國柄的年輕輔,當年在徐驍和顧劍棠選擇誰來鎮守西北門戶,爭論不休,明面上翁婿兩輔都是堅決反對由我爹來封疆裂土做異姓王,但是我很晚才知道一個內幕,反對派中,有人說服了當時致仕還鄉卻官威猶在的老輔。這個人,就是張巨鹿。因為這個從未投軍從戎的文官,有着所有武將都無法想象的野心,年輕輔要以北涼作為進攻北莽的前哨,以北涼鐵騎作為進攻北莽的主力,以此盡量減少離陽的兵力損耗和補給壓力。在這個前提下,張輔會讓朝廷默許徐家對西蜀南詔有節制的滲透。”

徐鳳年緩緩說道:“在這個年輕輔和北涼雙方心知肚明的形勢中,許多事情不可抗拒。其中滿門忠烈的韓家過於固執保守,亦是不想拿整個家族根基為北涼徐家作嫁衣裳,一旦妥協,韓家作為北方軍事砥柱的地位就會消失,那麼世世代代跟北方游牧民族作戰的韓家,也會很快變作過眼雲煙。要知道當時徐家赴涼,韓家家主還跟我爹,兩位至交好友還把酒言歡來着,如果我沒有記錯,我的第一樁媒妁之言,可不是後面那個什麼駙馬,而是韓家那會兒一個還扎羊角丫兒的小姑娘。多在他父親身後,露了半張臉,朝我做了個鬼臉。”

徐鳳年雙手縮在袖中,“起先事情還未談崩,韓家也做了許多努力,然後元本溪橫插了一腳,狠狠陰了張巨鹿一下。等到我爹調動鐵騎,跨境去救出韓家子弟的時候,一切已經晚了。”

徐鳳年望向天空,“小時候,還會經常夢到那個只見過半面的羊角丫兒姑娘,半張臉都是血,一直哭,跟我說疼。”

徐鳳年自嘲道:“以前最怕做噩夢夢到她,等到後來想再夢到她一回,已經沒辦法了。”

徐鳳年的腰微微彎了彎,似乎不堪重負,又似乎記起了誰。

“小時候不懂事,說了很多氣話,還當面跟徐驍說過一句話,大概意思是我成了你徐驍的兒子,是倒了八輩子霉,我是這樣,我娘也是這樣。”

“長大後,才現徐驍其實已經做得不能再好了,能給我的,他這個當爹的都給我了。他嘴上總是說著他在年輕時候是多麼意氣風,帶兵打仗後打了多少勝仗,享受到了多少風光。我那時候總是沒耐心聽他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不耐煩了,就會說徐驍啊,好漢不提當年勇,咱甭唧唧歪歪了行不行。”

“整個天下的明眼人聰明人都笑話徐驍傻,幫着先帝打下了天下,結果給人家的兒子防賊一樣防了二十年。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徐驍是不會反的,如果他要反,中原大地早就出現南北劃江而治的一幕了。可越是這樣,離陽就越會得寸進尺,所以趙家天子才會讓趙楷持瓶去西域,讓陳芝豹斷去北涼退路,逼着徐家三十萬鐵騎家底去跟北莽拼光。趙家天子用這種手段,幫着他的兒子穿上龍袍,趙篆的廟堂,臣子中,不會有功高震主的武人徐驍,不會有心繫天下百姓的文人張巨鹿,版圖內,不會有尾大不掉的封疆大吏,不會有覬覦龍椅的藩王。只會剩下一個元氣大傷的北莽,留下來給他兒子去完成大秦大奉兩大王朝都沒能做到的偉業。”

“徐驍曾經說過,當今天子氣量遠遠不如先帝,但確實能算是個不錯的皇帝。”

徐鳳年說著說著,就蹲下身,抓起一把黃沙,緊緊握在手中。

隋斜谷輕輕嘆息。

澹臺平靜猛然轉過身,望向遠處,有十數騎揚塵而至。

鐵甲染血,刀弩破敗。

徐鳳年站起身,當那原本想着藉著這一方寶貴水源迅補給的十數騎現三人後,似乎天人交戰,若是沒有水,他們和戰馬都扛不住數里外敵方黑狐欄子的追擊。

在為一騎大手一揮,沖向水源,精疲力竭的十四騎翻身下馬,在裝水入囊以及戰馬飲水刷鼻時,都有人小心翼翼盯住徐鳳年三人,以防不測。這裡已經算是遠離北涼邊境的南朝疆域,遇上自己人的概率,就跟遇上在北涼境內遇上北蠻子差不多。這十四騎都是輕甲輕弩的精騎,人人身材魁梧馬術精湛,腰間又都懸佩有最新一代的涼刀,可見是北涼邊軍中最拔尖的游弩手。不過這次應該是遇上了敵方起碼百人騎隊以上的圍剿追上,人人負傷,其中一匹戰馬在到了水源處,搖晃了幾下就當場倒斃,那名騎卒忍着眼淚,不去看心愛戰馬,不需要他半句話,身旁兩名騎士就換了一把戰損更輕的弓弩給他,而這名沒了坐騎就註定不可能活着返回邊境的游弩手,更不可能與戰友同騎一馬返程,那只會多害死一名袍澤。這位騎卒背好輕弩,摸了摸腰間涼刀,對其他所有游弩手咧嘴一笑,然後轉身迎向那些銜尾追殺他們阻截軍情傳遞的黑狐欄子。

就在此時,已經上馬的為游弩手看到那名氣度不凡的年輕公子哥笑了笑,說道:“我拿三匹馬跟你們換一把涼刀,如何?”

那游弩騎標長模樣的漢子愣了一下,問道:“你也是涼人?”

徐鳳年點頭,“地道的涼州人。”

那標長語氣快說道:“既然如此,涼刀可以借你,但是希望公子回頭能夠去封狼關找我,我叫朱耕,這回我和兄弟們欠你一條命!公子的坐騎都是千金難買,就是砸鍋賣鐵也買不起,朱耕這輩子肯定還不起這份恩情,朱耕不是矯情的人,只敢說以後多替公子殺三十個北蠻欄子!”

朱耕朝那個先前明擺着去送死的騎卒,“李廷吉,滾回來,跟老子上馬返回封狼關!”

徐鳳年把三匹馬都送給朱耕,交出韁繩的時候說了句朱耕沒聽懂但也來不及深思的言語,“游弩手一標五十騎,是我欠你們三十六條命。”

十四騎在馬背上抱拳致謝,朱耕不忘提醒道:“公子小心,後邊最多兩里路,有六十黑狐欄子和三百北莽輕騎。”

徐鳳年點了點頭,等到十四名游弩手遠去後,看着那兩匹傷痕纍纍的戰馬,轉頭對澹臺平靜和隋斜谷說道:“勞煩兩位前輩把這兩匹馬送往封狼關,然後去都護府等我。”

隋斜谷正要說話,被澹臺平靜冷冷一瞥,只好把話咽回肚子。

徐鳳年右手拎着那柄借來的北涼刀,緩緩前行。

一直握有那捧砂礫的左手鬆開五指,黃沙散落天地間。

獨自緩緩走向那三百多騎。

明年春,某個小院里枇杷樹會又了新芽,又開了新花。

後年春依舊,就是不知道能否親眼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