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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頭,天色猶暗,徐鳳年就已經動身出城,宋夫人親自送行,兩騎在城門口外離別,城頭燈籠高掛,雪亮如晝,徐鳳年這才發現一向衣飾雅潔素麵朝天的宋夫人,不但換上一身紅底黃花的對襟寬袖大袍,似乎還略施脂粉,她高坐馬背,錦繡裙擺拖曳而下,燈火照耀下,尤為美艷動人。徐鳳年一路行來,已經商量過了雪荷樓接下來需要注意的大小事宜,跟牆頭草劉懷璽的虛與委蛇是重中之重,北涼西蜀雙方諜報都會將此人當作魚餌。徐鳳年腰佩那柄斷為兩截的老式涼刀,背了只不起眼的棉布行囊,裝有幾件換洗衣衫和一些黃白之物。臨別之際,宋夫人不愧是早年寫出過那句“提刀獨立顧八荒,夜透雲霄放光芒”的奇女子,並半點扭捏神色,笑顏抱拳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王爺保重!”

徐鳳年點了點頭,叮囑道:“還是那句話,雪荷樓只是雪荷樓,沒有必須親身摻和到廝殺中去,不到萬不得已,就不要逞英雄了,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想做英雄的兩條腿男人,多的是。”

宋夫人笑眯眯道:“這樣啊,我還以為男人也都是三條腿的呢。”

徐鳳年一笑置之,然後斂容正色道:“不要覺得我婆婆媽媽,北涼西蜀之間相安事也就罷了,只要陳芝豹把注意力從中原收回來,很就會是圖窮匕見的局面,到時候別說你們雪荷樓,西蜀南詔境內所有拂水房據點,一夜之間就會被連根拔起,陳芝豹的行事風格,不用我多說什麼,所以我已經讓褚祿山着手安排你們的退路。你們所有人,都是北涼的價之寶。”

宋夫人的眼神平和而寧靜,“老牛力盡刀頭死,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徐鳳年摘下腰間那柄力戰而斷的涼刀,拋給宋夫人,“北涼刀,只殺外人。”

徐鳳年單騎身影漸行漸遠,宋夫人握住那柄涼刀,緩緩舉起手,遲遲不肯放下。

古樸肅殺的戰刀,纖細柔弱的手臂,形成一種奪人心魄的鮮明反差。

身材魁梧的離不知何時出現在城門附近的陰影中,眼神複雜,臉色黯然。這個沉默寡言的漢子,自從十二年前自己主動請求外放到雪蓮城,兢兢業業幫助宋煌煌做出了平地起高樓的壯舉,兩棟高達八層的鴛鴦樓,便是在富饒的西蜀煙柳之地,也是獨樹一幟。十多年的出生入死,一次次死戰後獨自包紮傷口,一次次站在遠處望着那個背影,看得見,抓不住,求不得。離背靠城牆,神色陰晴不定。在這個刀口舔血討生活的漢子眼中,宋夫人就像插在銀瓶中的一束妖嬈海棠,他願意老老實實站在遠處遠觀,看着花慢慢凋零,但如果有人想要折花入袖,不管那個人是誰,是什麼身份,離都會揪心。

不知何時,宋夫人佩好涼刀,策馬來到城牆根下,離站在深重陰影中,照理說她不該看清他的異樣神態,宋夫人突然伸出一隻手掌在鼻子附近扇了扇,促狹道:“離,我怎麼聞到一股醋味?”

離瞬間漲紅了臉,不知所措。宋夫人翻身下馬,率先牽馬而行,離猶豫了一下,步跟上。宋夫人柔聲道:“離,你的心思,我早就清楚……”

在宋夫人大概是在醞釀些溫和措辭的時候,離已經苦澀開口道:“夫人,我也知道的。”

宋夫人停下腳步,拍了拍離的肩膀,第一次正面凝視着這個面貌粗糙心思細膩的漢子,她神采飛揚,那雙秋水長眸流光溢彩,手指向中原,豪邁道:“離,堂堂七尺男兒,大丈夫何必小女子作態,也許我宋煌煌一輩子都不會喜歡你,但是你可以讓我一輩子都記住有個叫離的男人,如何?涼莽邊境已經狼煙四起,中原腹地很也要戰鼓喧囂,你這些年間苦讀兵,是想繼續留在雪蓮城蹉跎光陰,還是出去打拚一番?”

離久久沉默不語,終於說道:“夫人,我可以不去北涼邊軍,而是去兩遼嗎?”

宋夫人將手中馬韁遞給離,大笑道:“這有何不可?今日此時起,拂水房雪荷樓就只當離已經死了。”

離猛然上馬,掉轉馬頭,縱馬奔出十幾步後,再度人馬轉身,握緊拳頭在胸口重重一錘,“宋煌煌,我離喜歡你十二年了,也竭儘力護着你十二年了,不後悔,哪怕到現在,仍是很開心。以後如果我出人頭地了,一定回雪蓮城找你,若是不幸死在了兩遼邊關,希望每年清明時分,能給我遙祭幾杯酒。”

宋夫人大聲笑道:“有本事就別死了。”

離就此離城,單身匹馬前往兩遼。

此時,宋煌煌和離都沒有想到,在未來離陽士林和江湖共同造就的那兩股“祥符北奔”洪流中,離形中成為了先動身的那撥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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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離城的徐鳳年也同樣沒有想到自己在偏遠西域都恰逢一樁武林盛事,這讓他的北歸路途稍作停留。近百年來,由於李淳罡王仙芝先後兩人的鋒芒太過空前盛大,使得兩人之下的整座江湖不論如何折騰,都如螻蟻打架,加上李淳罡一人一劍太過飄渺,之後王仙芝則在東海武帝城束手束腳,使得離陽百年江湖有生氣,但終歸是顯得不那麼熱鬧。直到軒轅青鋒成為武林盟主之後,這個格局開始發生轉變,四大宗師中徐、曹和拓拔三人都不是純粹的江湖人,鄧太阿又神出鬼沒,其餘武評十人也同樣雲遮霧繞,這就讓傳聞能讓離陽皇帝也心儀、且涼王也要贈送武庫秘籍的軒轅紫衣,成了當之愧的中原江湖執牛耳者。除了吳家劍冢領銜、南疆龍宮居中、北涼魚龍幫墊底的公認十大宗門,在上次大雪坪武林大會後,離陽近又鮮出爐了許多份富有市井氣息的榜單,這些個榜單把那些太過地位超然的武道宗師和江湖門派都摒棄,評出四大仙子、四方聖人和十大門派,此外還有十二魁之說和八魔尊之類的名頭,雖說這些榜不再高高在上,但是正因為它們的平易近人,反而擁有了野草一般的旺盛生命力,在離陽江朝野很就婦孺皆知,在這種大勢下,本就熱鬧非凡的離陽江湖出現了兩件大事,一件是軒轅青鋒閉關又出關,短短半年間便悟透長生關,境界暴漲,脫胎於春秋十三甲的祥符十二魁,軒轅青鋒獨佔劍、刀和道三魁,第二件大事則是趁着軒轅青鋒閉關之際,竟有人偷走大雪坪藏十六本上乘武學秘笈,之後傳言是八位魔道巨擘中的六人聯手行事,然後大雪坪就召開了第二次武林大會,軒轅青鋒雖然沒有露面,但是在徽山首席客卿黃放佛的主持下,與那些德高望重的宗門領袖們定下了正邪之爭的調子,一時間群雄薈萃,群情激奮,誓要追殺六位膽敢挑釁江湖頭號聖地大雪坪的邪道魔頭。扛着替天行道大旗的一流江湖正道勢力從徽山出發,途徑中原腰膂之地的襄樊,穿過西蜀,一路孜孜不倦追殺到了西域,這中間又數地方二三流實力的幫派匯合摻和其中,不管是吃飽了撐着湊熱鬧,還是想着跟徽山結下一段香火情,總之這股由東往西的人流越來越壯大,足有數千人之多,動靜之大,不但連江南道和西蜀道那些州郡的駐軍都給驚動了,一時間風聲鶴唳,而且聽說連幾座郡王府邸的趙家年輕貴胄也悄悄加入其中,大多是只為了能夠見到那徽山紫衣一面,少數則是暗中招攬江湖勢力,為了在迫在眉睫的動蕩變局中尋求自保,所以可謂是真正意義上的魚龍混雜,共襄盛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