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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朝會,在祥符二年末極為低調的禮部侍郎晉蘭亭,突然成了廟堂上嗓門最大的官員,甚至連兵部唐鐵霜都被搶去了風頭。

在晉蘭亭的建言下,朝廷不經小朝會就當場通過了一系列政策,其中為天子巡邊兩遼、並且在去年輔佐大柱國顧劍棠立下戰功的兵部侍郎許拱,終於得以從遼東這座冷宮抽身而退,不但成功從關外返回,而且率領京畿兩萬精銳南下增援盧升象,剛剛才陞官的武將李長安擔任許侍郎的副手,兵部衙門內如高亭樹孔鎮戎等年輕官員,跟隨兩位大人一併離京歷練,也終於有望嶄露頭角。薊州將軍袁庭山率騎步各一萬離開邊境,從關隘箕子口進入中原,與許拱大軍齊頭並進。再就是下旨西蜀,命蜀王陳芝豹從蜀地再抽調出一萬精兵參與廣陵道平叛,這支兵馬將由許拱和陳芝豹共同統領。相比晉蘭亭的盡忠報國,處處為朝廷排憂解難,國子監姚白峰在朝會尾聲的提議,頓時讓本就氣氛凝重的朝堂變得愈噤若寒蟬,這位出身西北的理學大家建議有關漕運之事,靖安道經略使溫太乙初到地方,政務本就繁重,理應交由漕運內部的官員負責具體事務,溫大人只需把握大局即可。如果是以前,不用皇帝陛下開口,就有無數文官武將跳出來反駁左祭酒大人,但是今天年輕天下坐在高高在上的龍椅上,一言不,視線游曳,但是幾乎視線所及,只有齊齊低頭沉默的臣子,而無一個挺起胸膛出列豪言壯語的官員。到最後,年輕皇帝從遠處到近,緩緩收回視線,停留在一幫六部黃紫公卿身上片刻,到最後終於有人站出來,是門下省的陳望,陳望並未全部推翻姚白峰的意見,而是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說法,先由吏部嚴加審核漕運主要官員的履歷,等到朝廷敲定人選,再讓經略使溫太乙放下擔子,廣陵漕運暫時仍由溫太乙全權負責。

退朝後,皇帝陛下沒有要召開小朝會的意思,那麼所有官員就都隨之退出大殿,直奔各處衙門。

在去年末官場上淪為笑柄的晉蘭亭,今日算是揚眉吐氣了。不用想也知道,因為“瑣事繁多”而忘了登門拜年的某些官員,都要蜂擁而去,在侍郎府外排隊等候,禮單當然是怎麼重怎麼來。

姚白峰今日身邊沒有了官員的擁簇,老人也不以為意,沒有着急走下台階,望着視野中如同被束縛在那扇大門內的御道,怔怔出神。

老人身邊響起一個年輕嗓音,“左祭酒大人,你家灶冷了啊,以後開伙可就難嘍。”

老人沒有轉頭,敢這麼跟前輩用玩世不恭語氣說話的年輕人,離陽朝廷不多,有資格參加朝會的就更屈指可數。年紀輕輕就已經在京城官場沉浮過的北涼寒士孫寅。

孫寅繼續調侃道:“姚大人你也真是書生意氣,挑這個時候當忠臣,活該人走茶涼。”

老人自嘲道:“做忠臣還要挑時候?”

孫寅點頭一本正經道:“可不是,出門前要翻黃曆看時辰的。”

老人一笑置之,“那樣的忠臣,我做不來。”

孫寅幸災樂禍笑道:“姚大人有了退隱之心,其實是好事,我孫寅是在國子監倒下的,成天都想着啥時候從國子監東山再起,左祭酒的座椅空了,我才有機會。就沖這個我孫寅也得跟姚大人當面道一聲謝。”

出人意料,老人沒有惱羞成怒,反而點頭道:“你孫寅去國子監也好,我算是明白了,國子監就不是我教書的地方,因為那裡早已經不是讀書的地方了。”

孫寅驚訝道:“姚大人該不會是想辭官回鄉吧?”

老人笑道:“我又不傻,這個時候回得去?才打了一朝廷耳光,馬上又來一次,我姚白峰有幾條命?”

孫寅嘖嘖道:“原來姚大人讀書讀得不諳人情世故了,到底還沒到無藥可救的地步。”

性情刻板的老人破天荒玩笑道:“難得現在還有人樂意拍我馬匹,我謝謝你啊。”

孫寅擺手道:“別光是嘴上說,姚大人提交辭呈的時候記得替在下美言幾句。”

老人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感慨了一句,“薊州袁庭山,在箕子口進入中原,呵呵,我雖然是個連紙上談兵都稱不上的酸儒,可也明白那兩萬人根本不是去廣陵道平亂,而是去攔截北涼騎軍的。等到薊州兵馬打沒了,那一萬蜀兵剛好也差不多到了廣陵道北部,估計與此同時許侍郎的兵符也該到軍中了,一環接一環,難為晉蘭亭這位禮部侍郎如此操心軍國大事了,更難得他給出的建言都被朝廷採納。”

孫寅低聲道:“姚大人,你真以為是晉蘭亭的主意?真以為許拱離開兩遼領兵南下是好事?”

老人轉頭笑問道:“這些事我一介書生,可就真不懂了。這裡頭還有學問?”

孫寅笑眯眯道:“聽說姚大人府上私藏了些好酒?”

老人愣了一下,扯住孫寅的袖口,一起走下台階,壓低嗓音道:“綠蟻?去年聽到涼莽大戰的結果,早給我喝沒了。”

孫寅笑而不語。

老人畢竟不是孫寅這種臉皮厚如城牆的人,無奈道:“只剩下兩三罈子,你就別打它們的主意了吧,其它好酒,價錢再貴,我也請你喝。”

孫寅一臉鄙夷。

兩人並肩走出大門,孫寅突然不再賣關子坑騙老人的綠蟻酒,低聲道:“晉蘭亭跟唐鐵霜搭上線了,這才會讓許拱跑去跟北涼騎軍死磕。”

老人先是錯愕,繼而嘆息一聲,環視四周,終於徹底死心了,這裡的確不是他傳道授業的地方。

孫寅轉身就走,笑道:“姚大人估計連謚號都沒了,我孫寅就不去雪上加霜喝綠蟻酒了。”

孫寅走出幾步,突然轉身,輕輕伸手拍了一下胸口,“有一揖,不適合眾目睽睽之下送給姚先生,但放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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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後,盛夏時分,那時候孫寅剛剛成為離陽新朝的第二任吏部尚書,權勢煊赫的正二品天官大人。

有一日突然有人登門拜訪車水馬龍的孫府,自稱是姚家子弟,已經忙碌得焦頭爛額的門房根本不予理會,實在是顧不過來,直到暮色中孫府都要關門拒客了,那名風塵僕僕的年輕人仍是不願離去,不得已報出他爺爺的名字,門房雖是京城土生土長八面玲瓏的人物,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離陽官場有姚白峰這麼一號大佬,後來好不容易想起似乎很多年前,前朝國子監有位姚姓老人擔任左祭酒,只是這二十年來,那位理學大家並無半點詩書文章傳入中原,時過境遷,估計還不如一位新近躋身新朝翰林院的新科黃門郎。那位門房一咬牙,看那個年輕人大老遠奔波千里趕到京城,就這麼讓人打道回府,實在可憐,就逾越了規矩跑去尚書大人那邊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