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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涼鐵騎闖入了江南道腹地,有數萬兩淮邊軍的前車之鑒,這支打着靖難平亂的騎軍一路暢通無阻,加上騎軍對所經之地秋毫無犯,勉強算是給了趙室朝廷一個台階。

如果按照如今的離陽版圖來看,位於廣陵江以北的江南道,其實稱呼名不副實,但在春秋前期,一向將廣陵以南的疆域,視為瘴氣橫生的蠻夷之地,當年佔據廣陵江以南大半疆土的舊南唐,除了在顧大祖領軍下打過幾場蕩氣迴腸的戰役,給當時大將顧劍棠領銜的離陽大軍造成不小麻煩,事後朝廷兵部戶部聯手統計兵力折損,現一個極為滑稽可笑的結論,死於疾病的離陽兵馬,竟然與戰場傷亡人數大致相當,相傳離陽老皇帝定鼎天下後,對受降入京的南唐君主說了一句,人和在西楚,地利在你南唐,唯獨天時在朕的離陽,世人皆言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故而在朕看來,此話當不得真啊。

之後離陽在先帝趙惇手上并州入道,其中設置江南道的時候,不是沒有文臣提出異議,建言江北道更為妥當,只是文治武功都被譽為歷代君主中佼佼者的趙惇,笑着駁回,理由更是極富一種野史的傳奇色彩,趙惇在朝會上拿了一本當時翰林院新近編纂而成的大型詩集,笑稱自古多少文人雅士以抒寫江南風景美人,難不成後人翻閱此書之際,還要他們轉個彎?不得不偏移視線去看一條“古時江南是今日江北”的注語,且“北”字氣韻太硬,未免太過大煞風景。

在沃土千里養育出鼎盛文風的江南道,這支鐵甲錚錚戰馬雄健的北涼騎軍,顯得格外突兀。洪書文這幫土生土長在西北的年輕北涼蠻子,就尤為水土不服,說這兒的地面都是軟綿綿的,不爽利,馬蹄子踩在上頭都沒個聲響,更別提在關外大漠,縱馬揚鞭時的那種塵土飛揚,驛路官道兩側更是草長鶯飛楊柳吐綠的旖旎風景,讓洪書文等人沒有絲毫感到如何賞心悅目,只覺得胸口憋着一口悶氣,手腳都施展不開。相比這些習慣了西北黃沙風雪的年輕武人,袁左宗和一撥年少時經歷過春秋戰事的大雪龍騎鐵騎,就要心平氣和許多。

這支鐵騎日夜行軍,在幽州河州薊州境內並不刻意追求度,不過南下中原的時候就變得推進極為迅,但是北涼邊軍訂立的繁瑣規矩還是雷打不動,想要組建一支所向披靡的騎軍,健卒,鐵甲,大馬,糧草,軍律,戰場,缺一不可。二十年來,北涼邊騎的磨刀石從來只有北莽大軍,比如涼州游弩手的對手,絕大多數是董卓麾下烏鴉欄子這等勇悍敵人,這就讓北涼邊軍形成一種很有意思的錯覺,那就是很大程度上高估了天下兵馬的整體戰力,這一點恰恰跟離陽尤其是中原境內所謂的精銳兵馬相反,比如楊慎杏的薊州步卒就一貫瞧不起燕文鸞的步軍,廣陵王趙毅的騎軍就堅信可以與北涼鐵騎有一戰之力,靖安道的青州軍也從不把北涼鐵騎當回事,曾有領軍主將放話出去,什麼鐵騎不鐵騎的,身上掛幾斤鐵就是鐵騎了?何況北涼那鳥不拉屎的窮地方,士卒披甲的比例能達到半數嗎?

然後當這支大雪龍騎軍一覽無遺地出現在中原視野,朝野上下,閉門閉城閉營閉關,當然順便還有閉嘴了。

深沉夜幕中,在江南道五彩郡一個叫雙鸞池的風景名勝附近,大隊騎軍停馬就地休整三個時辰,北涼游騎斥候仍是以一伍成制向四周撒網出去,十里返還,在偵察游曳之前,每名游騎伍長都會從標長手上接過一幅地勢圖,繪圖極為精密嚴謹,不但詳細標註出了山川關隘的名字,許多時候甚至就連大小村莊哨所都有記載,顯而易見,這絕對不是臨時搜羅而來的地圖,更不可能從地方官府軍伍那邊借用,那就只能是北涼早就記錄在邊軍機密檔案的東西,看那些地圖紙張的新舊,最早也只是三年前左右,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盤踞西北俯瞰中原已經二十年的北涼邊軍,從未對中原真正的不聞不問!這種不顯於言語和桌面的蛛絲馬跡,讓整支騎軍從斥候到主力,從伍長到將領,從上到下,都出現一種隱忍不的壓抑炙熱,如雪中架火爐。

大軍寂靜整肅,一行人卻在這個風雪夜緩緩而行,悄然離開駐地,騎馬去往江南名勝雙鸞池那座聲名遠播的千年古剎寒山寺,正是徐鳳年袁左宗徐偃兵三人和兩個當地人,一人是拂水房安插在江南道的諜報頭目,便是徐鳳年也僅僅知道此人化名宋山水。年近六十,麻衣草鞋,粗看就如常年田間勞作的老農,但是此人卻是創建拂水房的元老人物,被褚祿山依為心腹。另一人年齡與諜子相當,姓張名隆景,只不過氣態與前者截然相反,滿身富貴氣,是五彩郡當之無愧的富,黑白通吃,綽號張輔,寓意其在江南道五彩郡手眼通天,與一朝輔無異,張家不算五彩郡的外來戶,只不過真正興起於二十年前,之前只算是一縣之內的豪紳人家,在張隆景手上開始飛黃騰達,富貴闊綽之後,不忘反哺家鄉,慷慨解囊資助過近百位貧寒士子,其中十多人如今都已是官品不低的實權人物,最為翹楚的兩位更是分別官至戶部郎中和一州別駕。

為了照顧多年不曾騎乘的張隆景,一行人走得不快,這讓張輔很是忐忑不安,他本來安排了心腹扈從乘車而來,但是年輕藩王臨時起意要去寒山寺賞景,勛貴如北涼騎軍主帥袁左宗也是騎馬而行,張隆景哪敢唯獨自己一人乘車前往,當年從一個徐家軍中驍勇善戰的青壯校尉搖身一變,在五彩郡浸淫官場二十餘年,很多沙場稜角都已磨掉,何況距離當年香火已經隔了一代人,張隆景更不敢在聲名赫赫的新涼王跟前失了禮儀。

這次泄露身份,為舊主徐家的北涼騎軍資助糧草,子孫滿堂的張隆景並非沒有顧慮,牽一而動全身,其實家族內外的方方面面,都起了風波漣漪,近的不說,就說那些張家早年雪中送炭伸出援手的寒庶子弟,如今做成了身着青緋的官員,想必接下來就要一封封絕交信送往張家宅子了,說不得之後最想張家滿門抄斬的人物就是這撥人,熟稔人情世故的張隆景想到此處,多少還是有些苦澀。但要說後悔,絕對談不上,張隆景比誰都清楚,張家能夠有今天的地位,無論是官場能耐還是江湖地位,此刻身邊這個從未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老諜子宋山水,這個躲在深沉陰影中的幕後老人,居功至偉。

張隆景兩腿兩側一陣火辣辣刺疼,一時間有些恍惚,作為老字營騎軍出身,遙想當年跟着大將軍南北征戰,甚至能夠在顛簸馬背上打瞌睡而不墜馬,更別提無比嫻熟的策馬廝殺,不曾想二十年後,就是騎馬出行都如此艱辛,原來自己真的是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