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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又極認真的瞧她一眼。

“聽多了,自然也就記住了。”她急忙岔開話題,生怕皇上再就那一沓“一”字提出什麼質疑:“皇上批完奏摺了嗎?”

“嗯。”

皇上果真是神人,都這麼晚了,竟毫無一絲倦意還有饒有興緻的翻看她今日的成果。

“既是如此,奴婢告退。”

話音還未落地,就見吳柳齊彷彿是從空氣里冒出來一般出現在殿內,身後還跟着一串宮女。

“伺候皇上洗漱。”

吳柳齊吩咐一句,轉身對向蘇錦翎,有些困頓的小眼忽然一瞪,緊接着露出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又急忙繃緊臉,乾咳兩聲,回頭對宮女道:“領錦翎姑娘下去梳洗……”

“吳總管,我……”

吳柳齊拂塵一甩。

蘇錦翎只見眼前一片迷濛,話就被恰到好處的打斷,待視線恢復清晰後便看到吳柳齊雙眉微垂,一本正經且理所當然的說道:“今夜還是由錦翎姑娘上夜……”

“什麼?”

她剛要反對,卻見正往寢殿走的皇上忽然頓住腳步,頭卻未回:“你來上夜,朕也能睡得安穩些……”

蘇錦翎一怔,如此倒不知該如何拒絕了。

吳柳齊笑得不動聲色,隨後拉長了嗓門:“都愣着幹什麼?還不領錦翎姑娘下去梳洗?”

“姑娘快來,若是遲了,那墨跡就難以洗去了,保不準還要搓掉一層皮……”

“墨跡?”蘇錦翎不明所以。

小宮女抿唇一笑,自袖中摸出面簪花小鏡。

蘇錦翎疑惑的拿過鏡子,忽然睜大眼睛……她一側的臉頰赫然印着兩道漆黑,再配上她現今的震驚之色,看去分外有喜感。

怪不得,怪不得皇上會說這些個“一”中有“兩筆”寫得格外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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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蘇錦翎走進寢殿的時候,宇文容晝已經躺下了。

她看着陡然變大變寬的托踏,看着上面準備好的一套藕荷色蜀錦鋪蓋,不禁踟躕不前……這是要上夜嗎?待遇也太好點了吧?

“是不是方才睡足了這會反而不困了?”

鮫綃帳內傳出一聲問,難辨喜怒。

她默默的走到床邊,坐在托踏上,曲了腿,一手環膝,一手輕輕撫摸那縷金線暗花枕。

金線細密,有些扎手。

“不喜歡留在這?”

“不是……”

“說謊!”

蘇錦翎長睫一抖,卻也沒有反駁。

宇文容晝的語氣也未見嚴厲,卻嘆了口氣,良久方道:“講個故事吧。”

“皇上想聽什麼樣的故事?”

“什麼樣的故事無所謂,只要能把自己講睡了便好……”

此話是在責怪她昨晚上夜時的失職嗎?

“奴婢昨夜……”

“朕沒有怪你的意思。”帳內的聲音已是帶了幾分笑意:“你累了一天,若是晚上還不讓你睡覺,朕豈非太無理了?”

“皇上……”

宇文容晝搖搖頭,卻也知她看不見:“朕見你睡了,朕才睡得着。回想起來,昨天是朕這幾十年來睡得最沉的一覺了……”

皇上的語氣竟是分外的感慨。

作為一國之君,享天下之富貴,可醉生夢死,碌碌無為,也可日理萬機,殫精竭慮,宇文容晝無疑是後者。蘇錦翎在清心殿這兩日,親眼目睹了皇上的孜孜不倦,夙夜不懈,在幫忙整理書案時偶爾會看到翻開的奏摺……硃批細密,字字珠璣。有時即便是撂下了摺子,亦會凝眸沉思,然後喚翰林院的人來,擬出適行的旨意,加以頒布。即便是進膳,只要有大臣上奏或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題,亦會立即停箸,思之再三。

有如此賢君,乃國之幸,民之幸。

只是這般的辛苦,多是連夢中亦是要操勞國事吧,也便難怪經常輾轉難安。

這張龍床應是天下最寬廣最華貴最舒適的床了吧,是諸多人夢寐以求亦不能所得之物,然而誰又能想到這上面承載着的不僅僅是一個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人,更是心懷萬千民生的天下至尊呢?

如此想來,不禁也萬分感慨。

“皇上,奴婢就講個《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好。”

結果照例故事進行了一半,她先睡過去了。

宇文容晝直聽那平穩的呼吸起伏了好久,方小心翼翼的撩了簾幔。

那小人兒正以一種極不舒適的姿勢睡着,枕頭抱在懷中,頭垂在一邊,這個樣子明早多半是要落枕的。

她卻睡得那般香甜,讓人不忍打擾。

他費了好大勁方讓她放開那枕頭,墊在腦後。

她舒展了下身子,滿足的嘆了口氣,繼續睡得香甜。

忍笑,將被子輕輕蓋在她身上。

朦朧的夜光中,她的臉仿若籠着輕霧的珍珠,恬淡且迷離,讓人移不開視線。

窗外月影輕移,有閑雲悠然飄過,於是那霧便忽明忽暗的游移。

明暗交錯間,他彷彿看到了紫嵐。

曾有幾個夜晚,他也曾這般的凝視着她的睡顏。只是當年的他多征戰在外,即便她陪在身邊,亦是餐風露宿,刀光劍影,很少有安然相對的時刻。他也覺得愧對她,只想着這一場戰役結束了就帶她回天欒城,一起過太平幸福的日子。可是戰爭似乎永無止息,不僅是敵人,就是他,也不肯率先放下刀劍。他總是對她說,再等等,很快就會結束了。

的確,結束了,不是戰爭,而是紫嵐的生命。

在她最後的時光里,他終於放下了似是永遠也打不完的仗,陪在她身邊,從日出到日落,從星辰滿天到霞光初現。

那些日子裡,她多是睡着的,就像她醒時一般,無論他做什麼,都從無抱怨。他便一瞬不錯的看着她,生怕錯過她的一絲一毫。

他曾以為待江山平定之後他便有大把的時間來陪她,他總將願望寄託給明天,卻不想明天的數量是有限的,就像原本平淡的流水中忽然橫生枝節,頃刻就改變了水流的方向,再無回頭之路。

這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嗎?懲罰他的一意孤行,懲罰他的不懂珍惜……

在紫嵐去後的日子裡,每到夜晚,他都將珍藏在記憶里的她拿出來反覆回憶,然而出現在眼前最多的就是她的睡顏,那麼恬靜,那麼美好,像是無一絲痛苦,如暗夜幽花般靜靜吐露芬芳。

夜深無眠時,他也常常凝視睡在身邊的女人,希望從她們身上找到一點紫嵐的影子。

不錯,自紫嵐去後,但凡他所寵愛的女人,都會多多少少與紫嵐有些相像,固執的讓自己相信紫嵐還在。然而她畢竟是離開了,他的自欺欺人終是維持不了多久。

事實上,他是刻意的將她們當做她,拚命說服自己,這種自我強迫令人疲憊不堪,漸漸的,連紫嵐的影子都有些模糊了。可是就在他將要放棄的時候,這個女孩如明霞苑開得最燦爛的茶花般躍然眼前,直到現在,他依然能夠清晰回憶起那一刻的震驚。

又一片雲輕輕掃過弦月,她的睡顏於暗中逐漸清晰,亦如出雲淡月。

紫嵐,上天畢竟是將你又送回來了,這一回,那些來不及珍惜的歲月,我一定會全部補償給你!

只是……這個小傢伙似是有些怕他呢。

回想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多是驚悸和敬畏,不禁搖頭淺笑。

沒關係,他可以等。總有一天,會讓那雙清澈的眸子再無驚懼的波瀾,有的只是屬於他的春*情脈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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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期滿,蘇錦翎在邁出清心殿的剎那,竟有脫籠之鵠般的輕鬆愉悅,頓覺天地寬廣,雲麗風和,景物怡人。

臨行前,皇上讓人將那套文具先送往聽雪軒,囑她不可在無人看管的情況下荒廢學業,“勤能補拙”、“笨鳥先飛”等一系列至理名言被皇上語重心長的反覆折騰都是因為這十日內她只學會了從“一”開始的九個數字,卻為此浪費了一尺高的宣紙。

皇上還笑言:“若是你將來讀熟了四書五經,朕可考慮專門為女子開辦科舉……”

皇上這樣說是信她的確是文盲了?

不管怎樣,在那一刻她是如釋重負。

吳柳齊親自送她出了殿門,不無遺憾卻又滿懷希望道:“再過二十日,便又可見到錦翎姑娘了……”

他那別具一格意味深長的笑容令她心中一凜,有一種說不出的彆扭。然而,她並不是真心厭惡這個地方,說起來,在這離開之際還有幾分留戀。

皇上並非她想象中的那般嚴厲無情,相反倒是慈愛有加,雖然他有時也會板起臉,內里卻是滿滿的關愛。以布菜為例,直到昨天,她才從吳柳齊口中得知皇上其實一向進食很少,卻是覺得她身形單薄,才一再的讓她試菜,結果這幾日下來,她的臉明顯的圓了一圈。

父親……便應是這樣的吧。

兩世為人,卻從未體會到父愛,而這十日里,她已不知不覺的將皇上的一舉一動視為一個父親的所有,雖也知這種念頭即便是存在亦是僭越,可仍是不可遏止的想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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