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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一句則是明顯的怨氣深重了,竟使得宇文容晝不想去追究一個四個月大的小娃娃當時是如何擁有的記憶力,他只是想,如果是依蕾對別人談起他這個父皇,是不是也會用“那人”來稱呼他,是不是也這般充滿埋怨。

暖陽灑下如絲的光線,將周遭的一切籠做水晶般的清透,可是他的心卻好像盛進了很濃很重的東西,竟壓抑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不過好在我還有母親,雖然她總是迷迷糊糊的,卻是真正的對我好……”提起莫鳶兒,蘇錦翎的聲音有些低啞:“所以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或許我倒應該感謝那人給了我一個機會,來到這個世界……”

她指的自然是初來這個時空的那一記重創。的確,如果沒有那一下,她怕是也無法完成這場穿越,當然這具肉身也有一半是拜他所賜。

可是這個“謝”字落在宇文容晝耳中卻是濃濃的恨意,心底更為沉重。

他不禁重新審視面前這個女孩。

自初識起,她在他心中就是個膽小怕事的丫頭,即便偶爾的勇敢也無法改變一貫的怯懦。然而即便是恐懼,也不能阻止她表達心底的真意。在別人以為她是大公無私之際,她卻坦承只是怕自己良心不安。他有時都覺得無法去定義她,就像現在,一向溫柔和順的她心裡竟也藏着怨恨,即便那人是位高權重的烈王,是她的父親,即便是當著他這個皇上的面。

天下人都知道,當今皇上尚是太子之時曾與烈王同征韃虜,烈王於亂軍中救過他一命,此等恩情非比尋常。可是她就在他的面前控訴他昔日的救命恩人,且毫無掩飾。

而且,在天昊國,若對父母心懷怨恨,乃是不孝之罪。

可究竟是什麼,竟讓她敢冒這天下之大不韙在他的面前展露這種怨恨?而那些從無怨憤表露,被他冷落以致遺忘的人是不是也這般於他無法目及之處憤憤不平呢?

曾經的他,喜歡的便視如至寶,不喜歡的便棄如敝履。棄便棄了,別人也理所應當的接受,因為他是皇帝,有決定一切的權利,就包括他人的喜怒哀樂,亦應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是現在,他忽然產生了懷疑,一切……真的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嗎?那些被他遺忘在角落的人真的心甘情願的接受他所賜予的命運嗎?

“你是不是恨他?”

“說不恨是不可能的,然而更多的是無奈罷了。當一件事情你渴求了多年終不可得,最後又將如何呢?如果說恨,真正有資格恨他的應該是我的母親。”

他想起良妃,想起那個據說在臨死前不停哀呼着“皇上,來見見麗兒最後一面吧”的女子。他已是將這句呼喚遺忘多年,而今卻如此清晰的響在耳邊。可是那個女人,他終沒有去見她,關於她的最後消息便是葬於皇陵。他竟是連日子都忘記了,如今想來,那對雙生姐妹好像也該有十七歲了吧……

心驀地有些痛。

是後悔了嗎?是他真的做錯什麼了嗎?

“皇上,奴婢斗膽問一句,在這個世上,皇上覺得最為珍貴的什麼?”

宇文容晝沉吟片刻。

最為珍貴的?生命?地位?權力?不,是紫嵐……然而,怕都不是她要的答案。

“錦翎覺得這世上最為珍貴的是什麼?”他反問。

“奴婢給皇上講個故事吧……”

故事……宇文容晝極目遠方。

天際處,正有兩隻蒼鷹交錯盤旋。

“有一隻蜘蛛,在廟堂結網,受香火和虔誠祭拜的熏托,有了佛性,不覺活了三千年。一日,風銜來一滴美麗的露珠放在它的網上,可是未等它採擷就又被風拾去了。這時佛祖出現了,問它,這世上最珍貴的是什麼?它說最珍貴的莫過於已失去的和未得到的……”

宇文容晝心一動,看向她。

“它對那滴失去的露珠嘆息不已。佛祖為幫它完成心愿,就讓它轉世成一個官宦人家的小姐,名喚珠兒,出落得花容月貌。一日,皇上要為太子慶祝壽辰,讓所有的適齡女子到後花園宴飲獻藝,太子芝草和公主長風也去了。宴會上,她遇到那滴露珠此世的化身——新科狀元甘鹿,激動不已,向他陳述前情,可那人絲毫不記得前世了。幾天後,皇帝下召,命甘鹿和長風公主完婚,珠兒和太子芝草完婚。蛛兒不敢相信,以死抗命。就在將死之際,太子知道了,趕來撲倒在床邊,對她說,‘那日,在後花園眾姑娘中,我對你一見鍾情,我苦求父皇,他方答應。我只喜歡你,如果你死了,我也就不活了!’說著就拿起寶劍準備自刎。佛祖現身,解釋了這一番因緣,他說‘甘露是風帶來也是風將它帶走的,所有甘鹿是屬於長風公主的,他對你不過是生命中的一段插曲。而太子芝草是當年寺門前的一棵小草,他看了你三千年,愛慕了你三千年,但你卻從沒有低下頭看過它。那麼,現在我問你,世間什麼才是最珍貴的’?”

宇文容晝的一瞬不錯的看她,眼角微光隱隱閃亮。

“世上的確有些東西彌足珍貴,尤其是那些已失去的和未得到的,因為距離的遙不可及。人願意將目光凝視遠處,所以近在咫尺的往往被忽略了,而這些才是世上最為珍貴的東西。若是不好好把握,他們遲早也會成為已失去的,而從未被得到,如此,人生是不是又要增添些許遺憾呢?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與其望空嘆惋,為何不珍惜擁有呢?”

一隻蝴蝶翩躚而來,在馬頭上繞了一圈,又翩躚而去。

她望着那輕靈的彩影,幽聲道:“人多是不懂珍惜,事後方追悔莫及,而對於那些渴求關心需要珍惜的人而言,是在美麗錦繡上進行填花綉金,還是在雪中送去的一捧炭,於乾渴中遞上的一杯水……哪一樣會讓她們倍感欣慰呢?”

宇文容晝鷹眸簇亮,忽然道:“朕好像聞到一股味道呢……”

蘇錦翎神色一僵……皇上莫非聞到了汗餿味?

她不覺皺起鼻子貼近肩膀聞了聞,卻聽到皇上大笑:“是人情味,朕聞到了一股很重的人情味呢……”

人情味,在爭名奪利爾虞我詐利欲熏心拜高踩低的宮廷,的確很稀有,可是在這遼闊的草原,在這午後的暖陽中,這股散發著金色氣息的人情味正隨着如浪倒伏的長草一波波的漫上來。

蘇錦翎臉一紅,剛要開口,卻見一個禁衛策馬而來。

“皇上……”那禁衛似是有急事,大老遠的就喊上了。

蘇錦翎本欲避開,可就是在剎那,先前在心底結起的冰碴忽然冷聲作響,搖起一層寒意瞬間席捲了全身。

也就在此刻,那禁衛已然奔至跟前:“皇上,京中……”

他面色急切,語氣驚惶。

宇文容晝眉心那道痕迹頓時深陷,眸色幽暗如淵。

蘇錦翎聽到“京中”二字,心中一跳,立即望向他。

可也就在這時,那禁衛忽然起了奇怪的變化。胸部驟然膨脹,繼而擴展到腹部。

整個變化只是一瞬間的事,是令人目瞪口呆的瞬間,是來不及做任何反應的瞬間。

就在蘇錦翎和宇文容晝都彷彿被定格了的這一瞬間,那鼓脹驟然開裂。

蘇錦翎只聽到一聲輕響,緊接着就有一團黑色的東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出來。

他們的距離是那樣近,以至於那速度快得好像是一瞬間的萬分之一。

蘇錦翎只見它一閃而過,好似一場稍縱即逝的幻覺,緊接着就聽到皇上撕心裂肺的一聲怒吼:“紫嵐……”

紫嵐……是誰?

她看到那肚子開裂的禁衛直直的栽到馬下,另有一樣東西“撲”的砸到他身邊。彷彿亦在同一時刻,二者身上插滿了利箭,彷彿刺蝟。

而她卻終於看清那個怪物……是個侏儒,卻長着鷹隼一樣的臉。

於此同時,身後同時傳來兩聲驚呼……

“錦翎……”

“錦兒……”

這一瞬間發生了太多,以至於她有點分不清哪件是先哪件是後。

她迷惑的看着遠處那兩個奮力縱馬趕來的男子,看着四圍聚攏來的侍衛……

最後,她發現自己居然倒在皇上的懷裡……

這是怎麼了?

她剛要發問,忽然自口中湧出腥腥甜甜的東西,一下子流到衣襟,然後,她竟又驚奇的看到自己的胸口竟然插着一把造型奇怪的刀,像是一根巨大的斷了的指甲……

刀身半沒,露出的一半正在烈日下閃着刺目寒光,其下有殷紅的血在汩汩流出,好像綻放的罌粟花。

這是真的嗎?為什麼她不覺得痛?

她伸出手,打算去碰一碰這個突如其來的古怪的夢。

可是立刻被一隻大掌攥住。

那隻手掌有些粗糙,指腹有常年執筆留下的繭子。它依舊有力,然而卻不復溫暖,還在顫抖……

抬眸,正見皇上漆黑的雙眸,那裡翻滾着她辨不清的情緒。

她也來不及辨清,因為四圍漸漸暗下來,耳邊充斥着愈發迫近的隆隆聲。

好震耳,然而,卻無法阻止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