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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角直跳。

不忍去看,又不忍不看,但見那深淺不一的一片紅恍若溝壑縱橫,泛着詭異的光,取代了那朵妖冶的罌粟花,恐怖的趴在她的肩上,彷彿是晶瑩美玉突然出現的一塊破損,而因為她太過瘦削,有一塊皮肉腐蝕嚴重,幾乎露出了骨頭。

然而又不只這些,那塊掌心大小的紅下還蜿蜒出數道紅線,好像鋒利的刀片剔下了幾條血肉。

想來是使用蝕玉丹水不得法,又頗為驚慌,結果丹水下滑,蝕了皮肉。

當時定是疼壞了吧?她怎能忍心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她又那麼膽小,弄傷後怕是自己都不敢再看上一眼吧?而這殘忍的一幕,竟是生生烙進了他的眼底。

一時間,攥住寢衣的手不可遏止的顫抖起來。

蘇錦翎不敢回頭。

這事瞞不過,她知道,可是她不希望這麼快,她是打算等傷口好起來後再告訴他的,反正她用了冰雪優曇,恢復一定很迅速,卻不想……

“錦翎……錦翎……”

他的手臂繞過身前,死死將她扣在懷裡,低喚着她的名字,像一個受了傷的孩子,又像是要安撫受傷的她,渾身都在發抖。他極度壓抑的聲音,終於再無法遏制的衝出來……

他哭了……

心下一震,急要掙脫,他卻是將她抱得更緊,頭緊緊貼在她的臉龐,溫熱的淚打濕了她的耳畔,與她的淚溶在一起,又順着她的眼角滑落,浸濕了連雲錦紅萼的梅花枕……

好像無論什麼時候,遇到了什麼事,他總是笑意微微的,彷彿春風永遠的停在了他的唇角。

然而是誰所言,人前有多少微笑,內心便有多少淚水?

記得新婚初時,她惹惱了他,他在摘星亭飲酒,天寒地凍,他病了。她很歉疚的將他移至暖玉生香閣加以照料,他在昏迷中抱住她,不停的喚着“別離開我”。

那夜,他的淚滴在她的眼角,又順着眼角滑落鬢邊,卻是落進心裡,激起輕微的戰慄。

似乎就是從那時起,她再也沒有想過要離開他。那滴淚雖只是輕輕的落進心湖,卻是漫開連綿不斷的漣漪,以至於在日後無數可供更改的變故中,這層層漣漪一次又一次攔住了她的腳步,又將她困於其中,她沉迷於此,無法自拔。

還記得他曾以為她投毒害他,卻為她安排好一切,與她把酒話別。當時他笑着感謝她,酒水的折光掩住了他眸底的傷痛,而那一瞬卻永遠的刻在了她的心裡。自那日後,她再也沒有提過讓他幫忙調查宇文玄蒼變心一事。那一杯酒,那一抹笑,那無怨無悔的決絕,那永遠隱藏在微笑後的淚光,消弭了她所有的疑問……

還有那個初夏,他們並肩躺在金霧籠罩的小船上,她沉浸在他為她製造的夢境,望住他的側臉,對他說:“玄逸,我喜歡你。”

他半晌不語,然而密長捲曲的睫毛在不住的輕顫……

她忽然發現,曾有無數次,他都是這般的突然抱住她,什麼也不說,只懷抱輕顫……

她還記得,她剛剛回到府中時,經常恨不能將那塊印着她的憤怒及恐懼的罌粟花的皮肉撕了去,可是他阻止了她。

他對着那朵花注目良久,吻柔柔的點在那塊她再也不想看到的皮膚上,對她說:“這是我的,是讓我永遠記得我錯誤的印記,沒有我的允許,你不得毀傷!”

漸漸的,她也力爭把這印記忘掉。可是醴泉殿的風波,讓她再也沒有辦法忽視它的存在。它是她的恥辱,是她的災難,也不僅僅是她的,就因為它,宇文玄逸得罪了太多的重臣,怕是也失了皇上的信任,他為之披肝瀝膽,出生入死,為之奮鬥經營了多年的大業或許也要功虧一簣,都是因為它……

她只恨為什麼沒有及時的毀了它,所以,當看着蝕玉丹水一點點的吞噬了這朵妖冶的罌粟花時,她竟沒有感覺到絲毫的疼痛,只有滿心的痛快與解脫。

消失吧,消失吧,一切噩運便都消失了……

“看起來是有點嚇人,其實沒你想象的那麼可怕,而且很快就會好了。不過如果留下什麼疤痕,你可不能嫌棄我……”她故意拿出輕鬆的語氣,可是聲音卻分明變了調子。

他將她抱得更緊:“錦翎,我們離開這,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她一怔,垂下眼帘:“怎會有那樣的地方?”

“蕉菏。你忘了,那是我的封地,上次我們沒有來得及去府中看看,這回……”

“玄逸,你要離開朝廷嗎?你難道不想要……那是你辛苦了多年的……”

“我說過,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

他的唇貼在她的耳畔,胸口緊挨着她的後背,那有力的心跳彷彿落在她的心裡,帶動着她的心一起跳動。

“我不想你因為我……”

“不是放棄!有些事情,只要有人能夠做好,又何必在意是誰來做呢?締造清明是為了享受盛世,為什麼偏要經過此前的一關?得罪人的事還是讓別人去做吧,我只做我的賢王便好……”

“可是你……”

“錦翎,一隻杯子只能盛一碗水,我的懷抱就這麼大,只能摟着你一人……”

她忽然哭出聲來。

若是有一個男人肯為你放棄江山,放棄多年奮鬥的一切,幾乎是拿生命換來的一切,他的心怎能不痛?卻還語氣這麼輕鬆的對你說,我要帶你離開,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你怎能不感動?又怎是一個“感動”了得?

他轉到她身前,將她摟在懷裡,任她揪着他的衣襟哭得肝腸寸斷。

他知道,她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她只道是他在為她放棄,她又豈是算過這些年裡,她為他放棄了多少?她只以為那都是無關緊要的,而只要他想做的,她即便幫不上忙,也絕不成為他的拖累。

誰都知道,關於那個位子,現在只是他與宇文玄蒼的角逐。

蘇錦翎是個重情之人,她雖不說,他也知道她不希望看到他們針鋒相對甚至刀劍相向,她不希望他們任何一個人有所損傷。然而她從未阻止過他,她認為,只要是他的理想,就應該竭盡所能的實現,無論成敗,皆是得償所願。

她會擔驚受怕,卻永遠笑着,無聲的為他守好這個家,為他掃除一切後顧之憂。

她一直默默的為他打點着,以為這不過是天經地義,卻不想,正是這日常不引人注意的點滴,才使得他心無旁騖,於人前談笑風生,回到府中,亦有馨香滿懷。

他忽然發現,人竟可以這樣幸福。那是一種滿足,一種不需要任何添加的滿足。

對於那個位子,他的確志在必得。以前是為了母妃,而現在……有什麼能夠比讓心愛的女人得到天下最尊貴的榮耀更能表達自己的愛意,更能回報她對自己的深情?可是他發現,她並不喜歡那個所有女人都渴慕的身份,那身份就像是繁複的禮服,華麗卻沉重,光艷照人又束手束腳。

他始終記得他們在外遊歷一年時她毫不掩飾的快樂,就像一朵溫室的花終於遇了天地的風雨而綻放奪目的芳華。那段時間,無論多麼疲憊,她凝白的臉上總是浮着好看的紅暈,好像朝陽塗在玉蘭花上的羞澀。可是自從重新踏入帝京,朝陽便落了。

她依然是那個遵規守禮的清寧王妃,只在他面前,才恢復了小女兒的情態。可是因為他的錯誤,她差點從他的生命里消失。

他或許只錯過這一次,然而僅是一次,便險些鑄成了千古遺恨。

他幾乎不敢回想那些個沒有她的日子,那時,天地都是空的。直到現在,幾乎從不做夢的他依然會從那空洞中驚醒,尋找她的存在。

也就從那時起,他漸漸發現,有些追求好像錯了。如果沒有了她,縱然得了天下又有何意義?當他站在那萬人之上,俯瞰蒼生,卻要同誰去分享他的喜悅?他奮鬥了一生難道就是為了永墮孤獨?

好在她回來了,他覺得自己丟失的魂魄終於復歸原位。卻原來多年的相守,她已不知不覺的滲入他的血脈,此番離別,就好像把他的一部分生生剝離一般,若遇人惡意中傷,傷的是她,痛的是他。

然而就像徐若溪突然發難一般,總是有些事情難以預料,而因為那個位子,即便宇文玄蒼怕傷害她而不肯出手,也難保其他人不行鬼祟,而他縱然如何足智多謀,也不能拿她去冒險。

曾經,他孑然一身,自是無所畏懼,可是現在……宇文玄瑞說得對,她是他的軟肋,可是這根軟肋,他極是愛惜,至死不棄。

他再也不要她經受任何驚恐,他懼怕真的有個什麼閃失,廣陵王的讖語便會悄無聲息的實現……

徐若溪固然惡毒,然而是誰給了她行惡的先機,難道不是他的自私?不是他的偏狹?不是他的不信任?若不是這一切,錦翎就不會遭遇劫難。她只以為是她欠了他,卻不想正是他牽連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