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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影半倚在雕花欄杆的旁邊,意態閑適得近乎飄渺。

優美得要命的手執着精巧的夜光壺,閑閑的將酒杯注滿。

酒水清冽,水聲清靈,好似動人的夜曲。

他拈着玉杯,送到唇邊,輕輕一抿,然後轉了目光,望向亭外,似遙望湖面波光,又似欣賞園中秋菊,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微垂,目光盡掩於捲曲的黑睫之後,只唇角微翹,似是笑,又似是嘆息。

有腳步聲淺淺傳來,那唇角便真是在笑了。

他轉了目光,循聲望去,但見一個纖柔的人影立在亭外。

這樣的秋夜,那身影卻穿得極單薄,輕盈的紗衣曼妙飄舞,彷彿一隻棲息在花瓣上的蝴蝶在抖動翅膀,準備乘風而去。

然而卻向他走來……

夜風拂亂了她的長髮,他伸了手,卻只觸到一縷青絲。

“怎麼穿得這樣少?”

她不語,只坐在他對面,將一物架在桌上。

他方發現,她竟是帶着琴來。

苦笑,他的眼力最近愈發不濟了。

然而依然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看着她調弦,試音……

今夜,她穿着鵝黃的紗衣,真美……

這顏色極襯她,她卻只穿了一次,在二人初次水乳交融的那夜……

他眯了眼,唇角笑意更深。

可是視線卻愈發模糊。

深濃的夜色彷彿暈染開的墨,一點一點的吞噬那抹柔嫩的鵝黃。她像一片飄零的花瓣,就要沉入冰冷的湖水。

不,不是她,而是……他,是他沉入湖底,看着水面另一側飄搖的她……

琴弦輕掃,流下一串清音,打破了孤蕭的沉寂與凄清的幻夢。

僵冷的唇角重新漫開一片溫軟。

執了壺,斟了酒,玉杯輕拈,送至唇邊……

仿若夜雨初歇,雨水在翠綠的竹葉尖滴溜溜的打着轉,終滴向靜寂的湖面,伴着一聲若有若無的清脆,再次激起點點漣漪,又有調皮的的風搖動枝葉,於是水珠成串滑落,頓攪亂了一湖幽夢。

漣漪蔓延,劃開了滿湖的清涼,開始了夜的悠唱。

初時極柔婉,似美人妙目傳情,中段極唯美,似佳人歌詠吟唱,漸至磅礴,仿若高山流水,激起氣霧起伏飄蕩,奔騰萬里,又不乏柔情輾轉,好似輕紗環繞了流雲飛霧,漫舞輕盈。

微月,淡星,淺雲……倒映在湖面,皆在穿林過隙的輕風中,在醉人的清音里碎動,閃爍,點點晶瑩,絲絲耀目……

光波碎閃中,他看着她向他走來,牽起他的手,扶他坐在琴旁。

他笑了,長指一掃,同樣的曲子竟是完整無誤的自指尖,自琴弦流淌,再次鋪開了滿目的璀璨清幽。

琴聲悠悠中,他好像看到她在起舞。

那輕紗時不時的拂過面前,撩撥着他鬢邊的散發,攜來異香裊裊。

是她的味道,他最喜歡的入骨入髓的味道。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笑意愈深。

夜色太濃,碎閃太亮,已是模糊了她的身影,然而他依然可以通過她衣裙上的鈴音輕響欣賞她舞姿的曼妙翩躚。

香風瀰漫,鈴音清靈,他彷彿看到她甩了貂絨風麾,於跳躍的火光中,於人們的驚嘆中翩然起舞。

那是他第一次看她跳舞。當時她因了宇文玄蒼的冷漠而賭氣,與絡戈王子共舞一曲。

他看着她纖細的身影於人群中穿梭,於火光中舞動,有那麼多人在為她歡呼,可她卻是那麼的孤單……他忽的生出一個強烈的念頭,要將她據為己有,要將她與這塵世隔離,要與她共赴一方天地……

他不知是怎麼走近的她……

他攬她入懷,看着她眸中的驚訝,他伸出指,只想撫平她眉心的委屈。

卻是放了她,然而他就在她身邊,亦隨着她起舞,無論何時何地,都伴她左右,無論何時何地,都看着她,護着她……可是如今,他還能護她多久?

第二次,是在各國使節齊聚的凌波殿上。父皇因為她再次拒了為他納妾一事而怒火中燒,當眾給她難堪。

她倒好,索性要把所有人的面子都丟盡了。

只是那一舞,真是驚艷天地。

他看着她且歌且舞,旋轉的身姿若一朵飄零翻轉的杜鵑花,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她幾次掠過他的身邊,他幾番忍不住要接住這朵翩躚的花朵,卻一再的放她遠去,只以笛音相伴。

因為他知道,無論何時何地,他們已是不可分割。

然後,他帶着她離開,去遠遊,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錦翎,我多想,無論何時何地,都與你一起,可是……我還能陪你多久?

心口再次游出一絲異樣,不過已不陌生了。以往是每到午夜,才會探頭探腦的出現,他便用內力壓制,然而現在,它們已經衝破了內力的阻礙,四處遊走,隨時都會提醒他它們的存在。而今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切斷了身體各處的冷熱痛癢之感,否則他實在不能保證他會如此閑適的出現在她的面前,他不能讓她感受到他的異樣,不能!

可有些事情終究是瞞不過的,當他第一次發現有隻蟲子竟然伏在手腕上,他就知道,他陪不了她多久了。

蟲子越來越多,經常不經意的出現在皮膚上,緩緩蠕動。它們在慢慢蠶食着他的身體,直到將他啃噬成一具空殼。

宇文玄蒼定是要以為自己桀驁不馴,在為皇位之事而故意與他為難,可如今這個狀態的他,又要如何立於朝堂之上?他連與自己的女人親近都要萬分謹慎,以致她最近看他的目光很是有些幽怨。

這樣的話,死的時候會很難看吧,她會不會害怕?

他努力的望住她,卻只看到一抹鵝黃的淡影在夜幕中飄搖,彷彿凌空飛舞的披帛。

錦翎,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是得知今天聖旨下了,擔心我難過,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

你以為我是心情不好,才跑到這山上吹冷風,喝悶酒,其實……只有這樣,蟲子們才肯安靜一些。

我還不想死,我想多陪你一段時間。我沒你那麼決絕,我還什麼也沒有安排好,我以為,我們還會在一起很久很久。

縱然廣陵王早已說過我們的“緣分即將終止”,可是我即便拼盡一切,也要打破這讖語。我不知道,我現在是贏了,還是輸了。

錦翎,請原諒我的眼睛無法再欣賞你動人的舞姿了,不過我的心裡已存了一支最美的舞,無論何時何地,永遠牽繫……

琴音如水,繚亂了沉寂的夜色,墨色渲染中,一抹輕紗流嵐般的向他飄來……

微抬了手,那流嵐便落在掌心。

只輕輕一拽,一個柔軟芳香的身子便落進懷裡。

琴聲止,然而餘韻未歇,風銜着渺渺的弦音,在亭中打着旋,又卷過簾幔,穿過林梢,滑向碎光粼粼的湖面……

“你怪我嗎?”

她的面容在他眼中已是模糊,然而他依然準確無誤的拾了她凌亂的鬢髮,別至耳後:“這是什麼曲子?真好聽。”

“《映夢》。”她的聲音已是哽咽。

“《映夢》……”他唇角的笑意如聲音一般飄忽,卻極是風雅清雋:“好名字!”

他與她的七載時光,是不是也是倒映在水面的夢,如今就要醒了……

“玄逸,你會怪我嗎?”

若不是她,就不會有今天這道聖旨,它簡直剝奪了他的一切,而他是那樣一個驕傲無比的人。

為什麼,為什麼當初要選擇宇文玄蒼?而除了她,根本沒有人看到遺詔,她為什麼……

若是得知今日,她還會不會……

他為此奮鬥了那麼多年,出生入死,他今日的擁有,皆是當之無愧,實至名歸,而她,卻親手毀了這一切。那聖旨上的字字句句,皆如誅心。

若不是她,他就不會“陷害”襄王,“逼”常項謀反,而自己也險些喪命,後又勞師遠征,幾度生死。

若不是她,他不會放棄在帝京輔政這一要職,而接手安排祭天的事宜,卻被宇文玄晟鑽了空子,被眾臣彈劾,亦是生死一線。

若不是她,他不會在調查宇文玄晟去向的關鍵時刻擅自離開天欒城,只為免除她的擔心,他的牽掛。

若不是她,他怎會在宴請各國使節的筵席上“不告而別”,又“私自離京”,帶她“遠遊”?

若不是她,他怎會放棄他多年苦心經營的一切,“幾度延誤甚至推脫朝廷政事”,“不遵皇命”,只為尋找她的行蹤?

若不是她,他怎會放走盧逍和楚裳?因為他們是她的恩人,他與自己懷着同樣的心情感激他們。

他是那樣一個恩怨分明的人,又是這樣一個重情重義的人!

還有那個流傳許久的“命中注定”……他不過是為了圓一個“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夢想,否則,他大可以利用聯姻來壯大勢力,想必此際收穫絕非當日可比。

可是他不願出賣自己的感情。

他是那樣一個純粹的人,怎麼這種純粹倒成了他的罪狀?

說什麼“結黨營私”,“收買人心”?

與朝臣聯姻算不上“結黨”?給予那些女人以榮耀的身份算不算“收買”?而他為了她,拒絕了多少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