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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小心吹着風。”

走了大約三條街,又拐了個彎,連清寧王府亦是看不見了,小續子方急趕兩步,對着依然遠眺的蘇錦翎說道。

蘇錦翎冷冷的掃了他一眼,立刻將他臉上的諂媚凍住。

他不覺打了個哆嗦。

他很奇怪,這個王妃分明生得美美的,可怎麼一旦靠近就讓人不寒而慄?真不明白皇上到底喜歡她什麼。

他是昨天才知道的這件事。

宣旨回來,很不忿的和周圍的太監說起清寧王妃的態度,直罵她不識抬舉,不懂時務。

身邊的太監就一個勁對他使眼色,卻無一人開口。

待他回了頭,方見吳柳齊立在門口。

雖依然是太監大總管,可自從先帝駕崩,他也不管什麼事了,而且衰老得愈發迅速。此刻,那雙渾濁的老眼盯了他一眼,也沒有說什麼,便顫顫巍巍的去了。

虎老餘威在。

他是膽顫了半天,可回過神來,又是滿心不屑。

他是個“半道出家”的太監,本不過是個倒潲水的苦力,自宮後,趁新皇登基遣散一批宮人之際被選入天欒城,但憑着敢於“仗義執言”深受宣昌帝器重,否則也不能把宣旨這麼露臉面的事交給他。

人一旦得勢,就難免貪心,他看着吳柳齊蹣跚的腳步,不覺摸了摸再也長不出鬍子的下巴。

卻被人打了一巴掌:“少胡說八道!”

“怎麼?他們兩個有親戚?”

他依然不屑,他不是沒有聽說過那位清寧王妃此前曾是個小宮女。

做女人,命就是好啊,搖身一變竟成了王妃了,也不知當年使了什麼狐媚手段……

“我可告訴你小子,若想活命,就對這位王妃尊重點,說不準……”

對方的欲言又止,意猶未盡分明是說這裡面有“故事”。

他連忙打着哈哈,拉住對方的手,順往裡塞了錠小銀子,又堆了滿臉的笑:“我那藏了壇二十年的好酒,今兒你也不當差,咱哥倆喝兩盅?”

幾杯酒下肚,那人依然隱隱晦晦,可這其中的就裡已是被他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原來貴人就在身邊!皇上讓他辦這麼大的事,豈不是就要提攜他?

他興奮了一夜,連腳趾尖都在顫抖。

一大清早的就沐浴更衣,弄得清爽宜人打算給未來的“皇后”一個好印象,結果……

他訕笑着:“王妃仔細身子,若是病了,皇上……”

似是掀起一股風,狠狠抽在他臉上,待定睛一看,那浣紗珠簾已然擋得嚴實。

他摸了摸火燙的臉頰,心裡暗恨。

稍後進了宮,看你敢不敢跟皇上耍橫!

想到前途,再次堆起滿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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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徐住,車簾微開。

蘇錦翎在婢女的攙扶下步下宮車。

青底杏花緞面平頭繡鞋甫踩到腳凳上,眸子一抬,頓時怔住:“這是哪?”

小續子急忙上前:“這是天欒城啊,您都忘了?”

蘇錦翎狠狠瞪住他:“不是說要去太廟為先帝祈福嗎?”

小續子連連點頭:“那是,那是,不過也得先見過皇上,再……”

蘇錦翎一把甩開婢女,返身坐回車內:“聖旨里沒有這條。起駕,去太廟!”

十月,已是深秋,可小續子生生出了一腦門冷汗。

“王妃,王妃……這不行啊,小的沒法向皇上交差啊……”

“本宮只是按旨辦事,與你何干?”

小續子跪下,連同一干護送的人齊齊跪倒在地。

小續子的腦袋磕得咚咚響,不過他深信自己即便撞死在地上那個狠心的女人也不會下車半步。

正當他糾結着是不是來個以死明志好讓那個女人的後半生噩夢連連之際,一個聲音渺渺傳來。

“皇上有旨,宣清寧王妃覲見……”

這簡直是天降福音啊!

他感激涕零,血流滿面的望去,正見吳柳齊獨自一人立在遠處。

風吹動了他灰白的發,整個人愈見滄桑。

皇上真是英明啊,這闔宮上下,怕是只有這位吳大總管能請動清寧王妃了。

他看着那老人緩緩走來,看着他扶住車轅,乾澀的唇動了動。

聲音在風中顫抖着,仿似枝頭將落未落的枯葉:“咱家……來接王妃……”

良久,那道緊掩的玉色冰紋帘子終於動了動,欠開一道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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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陽殿內,九龍案旁,一個雪衣之人端坐其後,面前是高高的兩摞奏摺,他手執硃筆,似是在精心批閱,因為他這個動作保持了足有半個時辰,筆卻只動了一動,又停住。

乍一看去,他的態度極為認真,目光亦是專註,然而若是繞過那高高的奏摺,便會發現他的視線只是對着奏摺,卻不知落在何處。

自坐在這個位置,他從未有如此心神不屬的時候,只因距離他丈遠處立着個一身素羅衣裙的女子。

她不簪釵環,不施粉黛,衣物竟是連朵花都沒有綉上,卻是無端端的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自打一進門,便靜靜的立在那,半低着頭,謹守着一切宮規禮儀。不肯說話,連請安都沒有……雖然以前她只要一給他請安他就忍不住要着急要發怒,因為他知道,一旦她弄出這等架勢,便是同他生氣了。可是現在,她連氣都不肯同他生了。

她靜靜的立在那,連呼吸都不聞,彷彿要化成一抹影子,就同這空蕩靜默的大殿里所有的物件一樣,只冷冰冰的對他。

他的心開始痛,就好像有冷氣先浸了一角,然後慢慢爬上,如葉脈,如蛛網般蔓延,然後凍結了整顆心,只需碰一碰,便會裂開,繼而碎掉。

拈着奏摺的手雖未顫抖,可是那一角已然斷裂,小小的紙片就粘在他的指尖,卻奇蹟般的與紙頁保持緊密連接。

他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他不是一直想見她嗎?而今終於有了這樣一個正大光明的機會,可為什麼不敢正大光明的看她一眼?

因為心虛?因為宇文玄逸……而心虛?

他為什麼要心虛?他錯了嗎?他對宇文玄逸的懲治只是因為她?

不,不是!

宇文玄逸恃才傲物,自己已多次給他機會,是真心實意要委以重任,可是他屢屢拒絕,這讓他這個皇上顏面何存?讓朝廷威嚴何在?

他知道清寧王賢名遠播,朝廷上下心向他的人不少,自己並不是擔心他會謀反,只是他剛剛登基,政局不穩,有些朝臣仗着年老功高,想要掌控朝堂,掣肘於他,他怎能讓這些腐朽之人繼續敗壞朝政?

他撤了一批,換了一批,終於讓籠罩朝堂多年的沉悶吹入一股清新之氣。

自此,雲開霧散。

然而那些自認是肱骨之臣者並非是真正的心悅誠服,他們總要找一些理由為自己開脫,於是便抬出宇文玄逸說事,言清寧王亦是不滿當今朝政,所以才不肯為朝廷效力,還在地方四散傳播,大有掀動百姓作亂之勢。

他怎能讓百姓被別有用心者利用?且長此以往,對宇文玄逸也絕無半點好處,因為誰都知道他是自己競爭皇位的最有力的對手,說不準將來事件還要被演變成是他唆使官員造勢,協助他篡權奪位,屆時怕是覆水難收。

所以必須打壓宇文玄逸,絕了他們的念頭,以固天威,自亦有殺雞儆猴之意。

損失一個難得的人才確實遺憾,卻足以挽救整個朝堂。

兩害相權取其輕,他自是知曉輕重。

他不在乎他們說他不念手足之情,嫉賢妒能,殘忍冷酷……他只怕她……

她是否也會如此作想?

黑睫一挑,就要望向她,卻生生忍住。

萬一她……

如今,她站在這,倒真讓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別有用心”?

他有嗎?

若是沒有,他為什麼要下那道聖旨令她陪伴先帝?為什麼又要讓人將她送至宮內?

他是要繼續擴大“以儆效尤”的成果,讓所有人望而生畏,不過亦是給宇文玄逸一個立功的機會。待到三年後,他可以就勢減輕對他的處罰。而今天,他便是要同她解釋的,可是當她靜靜的立在那,眉目沉寂,彷彿視他於無物,他開始反思自己……他做這一切果真只是為了朝政清明?

指尖一抖,那塊紙片與紙頁終於結束了貌合神離。

他低低的嘆了口氣,對着那塊黏在指尖的紙片,似是自言自語道:“我本想出去接你的……”

可是腳步卻在踏出殿門的瞬間遲疑了。

他對這相隔了許久的相見充滿了期待,那一刻卻又湧上說不清的忐忑。

他怕,怕她不見他,到時,他又該如何?

於是,他命吳柳齊前去。他知道,她就算拒絕誰都不會拒絕吳柳齊。

於是,她果真來了,然而……

半晌,不聞她語。

他終於抬了頭,望向她……

她就立在一丈遠處。長發梳得整整齊齊,只綰了個單髻,一副中規中矩的守孝模樣,毫無別緻可言,全不似後宮女子即便在國喪期間必須身着素裝亦要弄出花樣來爭奇鬥豔,生怕吸引不了他的視線。而她只露出素素的一張小臉,還是半低着,卻已佔據了他的全部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