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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養病坊,什麼普濟堂,我那蠢哥哥不知道,他親手建立了另外一個老人窯,一個見得了天光的老人窯。”

章生一的喉嚨里發出一陣怪異的“咕嚕”聲,兩眼一翻,身子朝後仰去,在燕生伸手接住他之前,倒在了萋萋荒草中。

醒來時,他卻什麼都記不得了,看到身上的擦傷,很是吃了一驚。燕生將發生的事情如實相告:他在夢中去了老人窯,還在峭壁前說出了一段莫名的話。

章生一聽到後,呆坐了半晌,最後,震驚和迷濛從他臉上褪去,留下的,是一個自嘲又有些悲哀的笑容。

“原來是這樣......”他說出這幾個字,便沒有再多言一句,雖然此後,他還是頻繁地夢遊,一次次地登上後山,朝聖一般地來到老人窯旁,再說出那樣一番旁人聽不懂的話來。

燕生是在數月之後悟到的,那晚,他又一次跟在章生一的身後,穿過章氏窯廠,來到了後山的老人窯旁。他已經輕車熟路了,所以在聽到章生一對着窯洞喃喃自語的時候,倒有些百無聊賴了,對着頭頂那堆已經積壓了幾天的烏雲發起呆來。

就在這時,空中電光一閃,緊接着,一道雷就從雲中落下了,直劈在山崖上,登時便震落了幾塊碎石,沒有砸到任何人,卻把燕生嚇了一跳。

腦袋裡也跟着電石火光了一下,他忽然就明白了,明白了章生一到這裡來的原因:他知道自己做下的這些事,早晚要遭到報應的,可是當天雷劈下,至少不能落在他一個人的頭上。那些親手將親人送進普濟堂的人,他們是因,而他章生一,不過是惡因結出的惡果罷了。

章生一這樣的人,心裡自然不會有什麼負罪感,但他也是會害怕的,他造的孽,都在生死簿上被一筆筆記得清清楚楚。但是到審判的那一刻,他總要為自己辯駁一番的,不為別的,就為了少受幾道刑,或者,就算為了被千刀萬剮之時身邊有伴兒陪着,他也必須要為自己做一番辯駁的。

這如山洪一般的重壓日復一日地在心中積蓄,終於,在決堤的這一天,奔涌而出,變成了刻板又怪異的夢行症。

夢遊只是章生一滿心焦灼的外在表達,這一點,燕生悟到了,章生一自然也知道,只是他無法改變。他明白,這是比鳥爪症更加難以醫治的一種病症,它會纏自己一輩子,直到肉身和靈魂全部毀滅的那一天。

可是還有一點他沒有悟到的東西——心魔已經幻化成了實體,時時跟着他,他需要的時候,它便會出現。比如那天,穆小午和趙子邁遇到的,就是章生一的心魔。

這世上,入魔的人不少,有的人因為愛,有的人因為恨,有的人因為悔,有的人,卻是因為怕。

***

不過這些事,他自然不會說,更不會告訴轎外的穆小午。

章生一將手指上的玉韘轉了一圈,目光落在轎外小廝白凈的臉蛋上,“嘶”地一笑道,“丫頭,今兒你進宮,可要把裡面每一張尊貴的面孔都看清楚了,這些人啊,犯下的罪可沒有幾個比我輕的,可是他們還不是一個個活得多彩光鮮,把世間所有的好處都佔盡了。”

說到這裡,他輕嘆一聲,“不公平是吧,我也常常這麼覺得,可這就是現實。現實是什麼,現實就像一條被關在籠子里的狗,叫得越響,就越不會被放出來,說不定還會被殺掉炖湯。只有收起所有的銳氣,老老實實唯命是從,才能離開籠子。所以啊,安心地當一條狗吧,至少活得舒服。”

他放下了轎簾,不再說話。扮成小廝模樣的穆小午卻覺得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她不想承認章生一的話是對的,心裡卻覺得這番話不無道理。

圓明園就在前面了,一路的張燈結綵,像千姿百態的濃墨一樣潑在了京城的大街上,延伸到終點時,化成了這樣一座比天庭還要華美的園林。

章生一說得對,在它面前,所有的人都是螻蟻,都是被關在籠子里的狗,死在他手裡的那些可憐人是,她和他難道就不是了嗎?無常世事,如夢幻泡影,誰能在它操控下苟且安生?

眼角驀地就有些濕了,穆小午忽然很想穆瘸子,想龔明珠,也想起了趙子邁,甚至,還有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桑。今晚,擺在她面前的,或許是一條不歸路,際遇總是無常,但是即便渺小如一隻螻蟻,她知道,若是她死了,還是有些人會為自己痛為自己哭的。

她將即將落下的那滴淚拭去:不,他說的不對,只要被人惦念着,愛着,在人間走上這麼一遭,也值了。

穆小午將帽檐壓低了一點,小跑幾步跟上轎子,裝成一個恭謹又有些無措的小廝的樣子,隨着人流走進了圓明園。

***

一輪圓月划過角樓,在高牆內灑下一片淡銀色的光。於是,所有的歌舞昇平、衣袖飄蕩、金樽清酒、玉盤珍羞都陡然間變得有些冷清,甚至有些岑寂蕭條了。

坐在最中間的那個女人似乎也有些累了,目光中雖然還含着笑意,但一雙眸子後面卻藏着顯而易見的疲憊,還有一絲入肺的孤獨。

下面那些最會察言觀色的眼睛們當然早發現了她的異常,可這是她的壽誕,集舉國之力悉心準備了這麼久的壽誕,只要她不開口,誰敢首先喊停呢?於是雖然還熱鬧着,但逐漸開始陷於流俗,這宴會上的每一個人,都照既定的橋段演着自己的戲份,看似恰到好處,卻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

她當然不是感覺不到的,但這場戲,她是當之無愧的主角,所以只能撐下去,否則,不是讓人看了笑話?

目光一動,她看到了一個人,很是與眾不同的,躲在千篇一律的地討好恭維的笑容背後,默默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似乎渴了許久,要用這些瓊漿玉釀來解渴一般。

“那是趙卿家的公子吧?”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