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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人大度遭雷劈這個道理穆小午是懂的,但情況緊急,她只能姑且試一試這激將法,如此,說不定還能贏得一線生機。

她做對了。

花枝上多了一道黑影,由遠及近,蜿蜒扭曲着,朝兩人的方向過來了。

“啥......啥玩意兒?”穆瘸子的兩排牙齒雖然正拼地你死我活戰況正酣,但看到那條黑影靠近時,還是哆哆嗦嗦問出這幾個字來。

“一個......男人。”

穆小午只能這麼形容,因為那影子確實是一個男人無異,只是他的面孔上像罩着一層白膜,遮擋住了五官,模糊中透着一點詭譎。

“不是......不是一對童男童女嗎?叫什幺小同和小月的,穿着花衣裳,怎麼......怎麼倒是個男人了?”人在恐懼的時候話往往會變得特別的多,穆瘸子現在就是這樣,腦子不聽使喚的,嘴巴倒停不下來了,“咱們無冤無仇的,我們就是拿錢辦事,不是,連錢也沒拿到呢......您......高抬貴手,饒咱們祖孫一命,就當行善積德了。”

說完,他自己都想抽自己嘴巴子,行善積德,這不是揭開瘡疤戳刀子嗎,怎麼聽怎麼諷刺。

果然,黑影動了一動,周圍那些花枝便也跟着搖晃起來,叮叮咚咚,像山泉從高處流下,每一下,都敲在穆瘸子的心頭,恨不得將他的魂魄都敲到九天之外去。

腳趾傳來了一股冰冷的觸感,穆瘸子垂頭,看見自己的鞋面覆上了一層光潔的瓷,閃着銀光,像幾根索命的手指。他猛地一瑟縮,身子不由朝後退去,可是腳後跟踩到了什麼,又是“噼啪”一聲脆響。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麼了,細碎的瓷片已經將兩人圍在中間,比螞蟻大不了多少,順着他們的鞋面朝上涌去,小腿、膝蓋,安營紮寨,寸土必爭......

“小午,咱爺倆兒今天就要葬身在此地了,”穆瘸子感到很委屈,他和小午還沒過幾天安穩日子,就要變成兩灘碎肉,老天爺待他們未免太薄了點,“小午啊,你說你還是為了趙子邁,我這圖什麼呀,白丟了命......”

“囉嗦死了,他救了咱們多少次,也不虧了。”嘴上雖這麼說,穆小午心裡卻是懊悔的,於是將穆瘸子護在身後,在他乾巴巴的手指上捏了一把,轉過臉柔聲道,“老頭兒,對不住了。”

還有後半句話沒好意思說出來:你對我的恩情我都記着呢,只能來世慢慢地還給你了。

穆瘸子險些掉下淚來,他一手撫養大的小孩兒,相依為命了十年的小孩兒,現在,又要和自己死在一處,或許,也是這大不幸中唯一的一點小慶幸了。

瓷片全部覆了上來,從頭到腳,將兩人罩了個密不透風,穆小午覺得渾身的血液已經不會流動了,手卻仍然攥住穆瘸子的手指不放,她能覺察出老頭兒的顫抖,於是心也跟着一顫,一股巨大的悲涼鋪天蓋地襲來。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她跟着他,說不上風餐露宿,但過得也絕不是時時飽食暖衣的日子,可是不管苦的甜的,到這最後一刻,似乎都化作了穆瘸子手裡的那一碗臘八粥。那時她剛被穆瘸子撿回來,記憶全失,很是有些惶恐不安的,可是那老頭兒端來了一碗冒着熱氣臘八粥,頓時便驅散了她心裡所有的恐慌。他喂她吃下,嘿嘿笑着道,“從此,咱們爺孫倆就相依為命咯,有我老的一口,就斷不會少你小的一口的。”

穆小午覺得自己越來越握不住那幾根手指了,她的指頭開始變得僵硬,他的也是,她生怕自己再一用力,自己和他的手就會斷掉。

怒火忽然咆哮着從心底捲起,越燒越旺,將桑走後盤踞在她心裡的陰暗混沌全部掃乾淨了:憑什麼?憑什麼不給他留一條活路?他已經這般老了,難道還不能求得一個善終嗎?

一股熱氣從指尖冒了出去,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指頭能動了,連穆瘸子似乎都被這股熱燙了一下,指頭輕輕一個瑟縮,不再僵硬如瓷了。“噼啪”一聲,覆蓋在穆小午眼球上的瓷片率先碎開了,那雙如琉璃一般晶亮的眼珠子露了出來,上面一層粉紅色的幽光,像隱蔽在黑暗中的獸瞳,眈眈瞪視着前方那條黑色的影子。

又是一陣“噼啪”聲,她的身體上忽然多了一層絨毛似的藍焰,從頭蔓延到腳,將那層五彩斑斕的瓷片燒得裂開了,紛紛從她身上掉落下來。

與此同時,扭曲的黑影慢慢直立起來,穆小午看清楚了他的模樣:是一個體型瘦弱的男人,臉孔白茫茫的一片,五官似乎被火燒化了,只剩下兩隻眼珠子,還一高一矮地嵌在融化掉的皮膚上。

“章天一。”

不知是被什麼促使着,她叫出了這個名字,哪知這三個字剛從唇邊溢出,面前鋪天蓋地由瓷片拼成的草木就又一次起叮叮咚咚響了起來,而她的腦海中,忽然出現了兩個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高壯壯的那一個,忽然抬起手臂,一把將前面比自己小了一圈的瘦小男人推到一片火光中,大火燒着了男人的鬚髮,他嘶吼着,“生一,你怎敢害我?”

穆小午打了個激靈,腦海中的景象消失了,周圍的草木卻花枝亂顫,叮咚聲響作一片。穆小午感覺那股奇怪的熱氣還在體內流竄,於是緊咬銀牙,手掌發力,一掌拍在還被封在瓷片中的穆瘸子的胸口上,他身體上的瓷片便也紛紛墜下,叮叮噹噹落在草叢中。

“我的娘,憋死我了。”

穆瘸子今晚第三次想起他的母親,可是話音還未落,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怒喝,“誰,是誰在花叢里。”

瓷片迅速朝四周散去,像潮水一般,隱到他們看不着的黑暗中,而那兩口粉彩鯉魚荷花紋的大雅齋魚缸,則重新回到了海晏堂的石階上,華貴如斯,不染纖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