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我看着兩個孩子被嚇得慘白的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裡想的卻是:跑吧,你們現在離開浮梁,我絕不阻攔。可是一連幾天,我在有意無意地放鬆警惕,甚至門戶不閉,就是想讓他們趁機溜走,但小同小月都沒有要逃走的意思,不僅沒有任何動靜,兩人反而幹活更加賣力了:小同上山扯回許多草藥,碾碎了一袋袋包好,叫大哥每逢腿疼時記得要上藥。小月則把家中的蚊帳、被褥、衣裳洗得乾乾淨淨,還將沒有上色的瓷胚都認真上了一遍色。”

“我想:他們是準備在死前報恩,雖然親手將他們送上死路的就是我和大哥這兩個世上最虛偽的‘恩人’。可他們越是這樣懂事,我就越發於心不忍起來,我每天看着這兩個孩子,心中除了憐憫和後悔,還有深深的自責,這般豬狗不如的事情,我做了,那我不是比地獄中最惡的鬼還不如嗎?所以那段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每日我都浸泡在煎熬中,甚至到最後,我不敢再面對兩個孩子,因為連多看他們一眼都是折磨,良心上的折磨。”

“那你兄長章天一呢?他對兩個孩子是什麼態度?受傷的是他,被救的也是他,難道,他心中就沒有絲毫愧疚,還是執意要拿小同小月祭窯?”說這句話的時候,穆小午有一搭沒一搭地扯着道袍上一條脫開的絲線,像是隨意問了一句一般。

可是眼角的餘光卻是瞟向章生一的,她發現他的臉僵了一下,像是被人猛抽了一耳光似的,但很快,他的神色便恢復如常,雖然上面又添了幾分欲言又止,幾分遲疑不決。

“我兄長,”章生一長長嘆了口氣,“我本不該這麼說的,畢竟他是我的親哥哥,又已經不在了......可是,可是他......可能他太想燒出一口名震天下的瓷器了,太想出人頭地了,所以對其它事情,就不那麼上心了......”

穆小午終於將線頭扯掉,“不上心,意思就是他執意要用那兩個孩子祭窯是嗎?做這種損陰德的事情,也不怕被雷給劈了。”說完,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章生一,“章老爺,你說是不是?”

章生一一手扶額,俄頃,眼角竟滑下幾滴淚來,“他糟了報應了,雖然我沒想到這報應會這般慘烈。”

“點火那日,連綿了半月的陰雨停了,雨過天晴,是個再好不過的日子。我和兄長按照計劃,給兩個孩子沐浴更衣,穿上他們此生穿過的最好的衣裳,將他們和瓷坯一起放入窯洞中。小同和小月自始至終沒有哀求過一聲,甚至在坐進窯洞中時,他們臉上還掛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們心甘情願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成就我和大哥一世的榮耀。可是我面對他們的笑容,卻愈發地無地自容,我知道自己一輩子都要背負着這樣的重擔走下去,它會壓得我生生世世無法抬起頭來,永遠只能在黑暗的角落中苟延殘喘。”

“所以,我做了一件事,”他抽噎了一聲,手指在濡濕的眼角上抹了一下,“點火前的那一刻,我衝進了窯洞,抓起小同小月的袖子,就將他們朝外拉,我說孩子,這窯咱們不燒了,永遠都不燒了。”

“然後呢?”穆小午看到章生一的瞳孔,那裡面凝聚的光越來濃,有點嚇人。

“然後,”他輕笑一聲,顫音悠長,“然後,我忽然覺得腦袋一疼,像要裂開似的,便什麼都不知道了。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不過小同和小月留了最後一樣東西給我,”過了許久,章生一終於舔了舔乾澀的嘴唇,伸手從袖中掏出兩片手掌大小已經發黑的布料來,“這是我最後從他們的袖子上扯下來的,大哥打我那一下時,我將兩個孩子揪得太緊了,所以將他們的袖角都扯下來了。他們上路時,穿得竟是兩件缺了袖子的破衣服......是我對不起他們,是我章生一對不住他們啊......”

說到此處,他掩面而泣,發現兩片袖子被淚水沾濕,他慌得照上面又吹又擦,生怕給弄污了。

“你大哥是怎麼死的?”穆小午耐心地等着他將袖子弄乾凈,這才終於問了一句。

章生一像被針扎了一下,手一抖,袖子險些掉在地上,“他是被鬼纏死的。”

他的眼珠子飛快一轉,斜了穆小午一眼,又再次閃開了,“大雅齋被宮裡選中,成了和定窯、青花一樣的名瓷,我章家也因此而飛黃騰達,建造了全國規模最大的窯廠,可是所有的願望都達成了,大哥他......卻一天天地消瘦了下去。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因為他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小同小月各穿着缺了一隻袖子的花衣裳,站在床邊瞅着他。”

“雖然當時我對他已經心有芥蒂,但是看他日漸衰弱,我還是於心不忍,於是勸慰他,說小同小月是心甘情願的,所以即便以童子之身祭窯,他們也不會埋怨記恨他。但大哥不信,他說,任他們再無怨無悔,可是在窯洞里燒上七天七夜,所有的甘願都會變成怨恨,所有的恩義都會變成憤恚。他們已經不是那兩個重情重義的孩子,而是要索他性命的惡鬼。”

“如此又過了一年,這期間,大哥他為了贖罪,對遠近村民多有布施,甚至準備着手建一座養病坊,收留老苦之人,以此來贖自己身上的罪孽。可是,即便做了這麼多,他終究還是沒有躲過。第二年的中秋夜,我大哥章天一喝了個酩酊大醉,我送他回房後,便也沉沉睡了。半夜時分,我被僕從叫醒,說那口許久不用的老窯不知被誰點着了,火光衝天。聽到這話,我已經猜到了七八分,於是連鞋襪都沒穿便跑了過去。”

“終是晚了一步,我看到大哥在烈火中狂笑,整整一年了,他從未像那天一般開懷過。”

“他終於為自己贖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