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未殃》 江山连城瑾

最新網址:www.mianhuatang.cc    與城關一起出現的,還有一片浩渺的血色天空;天空的西北方向,掛著一輪殷紅的圓日。

流玉楓殘存的意識驚訝無比。天空不是一片透明無痕的嗎?怎麼會變成了血色?那輪圓日,更像一個血球,亦不是平時模樣。

殷紅落日下,是一片起伏不平的無垠狂沙。狂沙數十里外,有一眼看不到邊的千軍萬馬凝立,如同落在狂沙上的黑雲一般。

黑雲中槍矛成林,最前邊有數百騎掛劍配刀,出陣看向狂沙盡處。

三四騎於陣前來回馳聘,各自振臂狂喝,聲若驚雷:

“爾等乃我族開疆拓土之先鋒,長於黑水草原之上,生於冰天雪地之中,本是天生狼虎,奈何受盡異族百年欺辱,匐人膝下,為人魚肉,今朝命數浩蕩,使我等得雄主、振宏圖、持金戈、攜雄兵百萬,縱橫天下,勢若破竹,所向披靡。”

“南人腐敗,無德無能,不知世間艱苦,卻得盡天下富饒之地,天理何在?此番南渡,必破三關、斬盡白馬!”

“用我等之筋骨血肉,築子孫之福祿高牆!殺——”

三劍先後拔出,一聲“殺”字後,黑雲手中金戈盡數舉起,各個振臂響應:

“殺——殺——殺——”

狂沙盡頭的城關之上,十數面黃龍旌旗在冷風中呼呼作響。

隱隱可見,旗上有“宋”字浮動。

關門開處,高大白馬如一線白浪湧出。

白馬上的將士,白甲白盔,拖槍背箭。勝似天兵下凡,各個雄姿英發,好不氣派。

冷風撲面,而他們無人畏懼。

能在這城關之外縱馬當先,豈還懼冷風撲面?

立在城關上的主帥旗下的年輕人,去年三十有二,未娶妻,亦未生子。

他並不是沒有深愛的人。並不是沒有婚約。

只是,在他離開幷州的那一天,他寫了一封書信託人送到了那位被父母指腹為婚的姑娘府上。

——捐軀赴國難,願卿另憑欄。

在他出幷州城時,那姑娘登上幷州城頭,向他遠去的背影嘶聲大呼:“你要赴國難,卻要我苟且偷安…你算得了什麼漢子?我等你回來!我等你回來!我等你回來啊!”

年輕人自出生以來,便是流血不流淚。

他曾像威震華夏的關雲長一樣刮骨療傷。尚舉棋如揮,談笑自若。

也曾像身帶六國相印的蘇武一樣頭懸樑、錐刺股。日夜苦讀兵書,只為護好腳下這一處城關。

然而此刻,年輕人的臉上有淚。

淚,像屋簷上的水珠,筆直落下。

“滿城衣冠似雪,回頭故人長絕…”

一滴,兩滴,三滴年輕人止了淚。

“是不是,不回頭,故人就不會長絕?”

微微一笑,抬頭看向狂沙與血色天空的交接處。

“是不是,不回頭,山河就不會破碎?”

僅是以一道意識存於這片沙場之外的流玉楓,只覺全身一震。

那年輕人的目光似是看到了無形無息的流玉楓。

流玉楓忽然想要撲過去,想要上去和那年輕人說幾句話。可他做不到。

只見那旌旗下的年輕人,轉身向關內看去,將銀槍銀槍往關內的白馬一指:

“城關在,白馬在!城關破,白馬死!”

似一線白浪湧向狂沙深處的白馬,被戮盡。只落得一聲:“幷州白馬,果真各個英雄。”響於屍畔。

有黑甲悍將挑下最後一騎白馬,面如鐵青;凝目看了地上的白甲片刻,向左右道:

“南人難得有此等驍勇之士。傳令,諸軍不許割頭數功,英雄之體不可受辱,當留全屍。”

條天山上立在流玉楓身側的白馬醉,忽的發現流玉楓額上有汗溢出。心頭一驚,難道這已如死人的金陵少主,並沒有真正死去?

連忙向搖著羽扇的婦人問道:“這…這是怎麼回事?他沒有死?”

婦人淡笑著,似是早已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一幕:“他的生死,由他自己決定,任何人都無法左右。”

劍之初亦變了臉色,步向前來細細看著流玉楓。見流玉楓忽生出來的異狀,心頭驚喜交織。

白馬醉聽得婦人驚人的話語,又問道:“既然是任何人都無法左右,那他為何會有這般模樣?”

婦人神色有了一絲神秘,笑道:“那是因為他尚為開竅,尚為步上他應該走的路。”

白馬醉目光一頓,沉吟了一會:“你剛才讓我將那兩段記憶灌入他腦海,就是在幫助他開竅?”

婦人一招羽扇,轉到一邊:“不錯。”

白馬醉看著婦人雍容的背影:“為何要用你和我的記憶來幫助他開竅?”

“因為機緣,凡事都講究機緣。”

“機緣?”白馬醉心頭的迷惑又加上了一層:“什麼機緣?”

“與他要走之路相似的機緣。”

“他的路,和你我要走的路相似?”

婦人笑容中的神秘之感加重了,轉身在白馬醉身周繞了半匝,半神秘半嫵媚的道:“和吾要行的路不近相同,但與你要行的路,卻不謀而合。”

白馬醉心緒暗自波動。她要走的路,是視天下為己任的蒼生大道,這隻聞其名方見其人的金陵少主要走的路,又是怎樣的一條路?

從顏如玉的口中,白馬醉對這位金陵少主的品性有了那麼一兩分的瞭解。根據這幾分瞭解,白馬醉已看出這位金陵少主若活下來,事後定然亦是頂天立地之人,會有一番大作為,若是真的與自己走的路不謀而合,那倒也不枉這一番洛陽之行了。

一想到這裡,白馬醉不禁開始流玉楓的生死。畢竟能和自己不謀而合的人實在是太少太少,更何況這金陵少主還是那讓無數人羨慕的天生道心?

“那他要何時才能醒來?”

繞到白馬醉身側的婦人一伸手,搭住白馬醉的肩頭,又將白馬醉壓在臂彎裡,媚笑道:“這就要看他自己的悟性了,若是領悟的快,不過三五天,若是領悟的慢,三五年也是有可能的。”

靠在婦人臂彎裡的白馬醉心跳加快。

婦人沒有像剛才那樣控制住白馬醉,可白馬醉卻沒有掙扎,只是略顯慌亂的說道:“你…你…你能不能別動手動腳…”

婦人用指背輕撫著白馬醉的臉頰,似一個男人一樣輕薄著白馬醉:“你都是吾的女人了,應該渴望被吾動手動腳才對,怎麼還不讓吾動手動腳呢?”

白馬醉難以接受婦人的這個樣子,離開婦人臂彎,閃身立到一邊:“你…你別胡說八道,根本就不是你說的那樣子…”

婦人掩唇一笑:“是嗎?那吾就讓事實變成你所想象的那樣子吧…”

劍之初見流玉楓有了復甦的跡象,一直都在一動不動的盯著流玉楓。心頭那覆滅的希望也重新燃燒起來。

白馬醉只從父親和其他人嘴裡聽說過金陵玉氏的故事,對流玉楓這位金陵少主也是一知半解,完全體會不到流玉楓與常人有多大不同。

但劍之初知道。只從奉劍天子不惜自毀誓言,也想要收流玉楓為徒這一點就能想象的到。

劍之初只是奇怪,白馬醉傳入流玉楓腦海中的記憶是一段什麼樣的記憶。那段記憶真能點悟流玉楓的道心,讓流玉楓開竅?

被劍之初當做空氣的白馬醉又被婦人攬在了臂彎裡,白馬醉死命的摁住那隻在自己身上胡亂遊走的手,慌道:“你…你別亂來…”

婦人親暱著白馬醉的額頭,輕聲笑問道:“那你承不承認是吾的女人?”

白馬醉一顆心不住的跳。心知若是不依這婦人,這婦人一定不會罷休,甚至還有可能會讓剛才的事情惡化發生,但若是依了這婦人,那句有些露骨的話,卻讓白馬醉難以啟齒,也讓白馬醉不可適從。

她從想過要嫁為人妻,相夫教子。更何況是對於一個女人?哪怕只是口頭上說說,敷衍一下婦人她也難以做到。

她只好佯裝順從,低聲道:“你和我剛剛認識不過半個時辰,我連你是什麼人都不知道,而且你還有一個那麼大的女兒…你好歹也要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好好想想呀?這種話,又不是想說就能說的。”

婦人似是覺得白馬醉說的不無道理,笑問道:“那你要想多久呢?”

“至少也得一兩年吧。”

婦人目光一抖:“嗯?”

白馬醉連忙改口:“半年?”

“不行。”

“三個月?”

“在想想。”

“一個月。”

“在給你一次機會。”

出現在流玉楓腦海中的城關,敵人如黑雲一般湧至。守關的白馬,已然死絕。

原本立在旌旗下的年輕人獨守關口,渾身是血。此刻,竟已變成了一位無頭將軍。

失去頭顱的無頭將軍,猶如瘋魔。只是身軀卻依然沒有倒下,依然在揮槍狂殺。

殺的腳下血流成渠,殺的城關下屍體堆積如山。

僅存一抹意識的流玉楓看著那城關下化身殺神的無頭將軍,竟一點都不覺得恐怖。尚又急又恨。

恨自己被那夢中的聲音囚禁,無法甦醒;恨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無力相助。

流玉楓看著眼前血紅的天際,在城關處由暗變黑,在由黑變暗。似是象徵著天黑與天明。

變化三次過後,那由年輕人變成的無頭將軍終於倒在屍山之上。

關外的黑騎久久不敢上前,直到確定無頭將軍已經死去,方才緩步壓城而上。

黑雲壓城。黑雲壓城。

城關上的甲光早已消失殆盡,金鱗似的白馬也盡數埋入黃土。這座攜刻著漢家土地無數威名的城關,終將被破…

只存於意識中的流玉楓若是還有身體的話,那麼他如今已然淚流滿面。

他曾很多次答應過那些以命相舍的人,不能哭,不能低頭。可看到這一幕的他,無論如何都忍不住。

這是家國恨!

這是漢人恥!

這片有著秦皇漢武這般雄主的土地,何時被人覆滅過?

也慶幸這只是意識中才會出現的場景,可這一幕又為何會莫名出現呢?真的只是無緣無故嗎?

正在流玉楓慌亂間,已步入城關門口的黑騎,忽然盡數從門內飛了出來。

緊接著,又是一條白浪閃電般從城關內殺出。

看著這一條如白浪殺出的白馬,意識中的流玉楓難分是驚是喜。唯覺那一股無法釋然的痛苦與無奈越來越難以承受。

只得在意識中含淚嘶吟一句:“馳來白馬多嬌氣,歌到雁門盡死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