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皎月》 江淙

三月的平京城已然恢復了些許生機,車水馬龍的街市,不少小商小販在過往叫賣。而在鬧市之中一處低調至極的小院落,赫然就是九州大名鼎鼎的聽雨樓。

麒麟獸石吞吐著繡球,白玉石階也被打掃得一塵不染。

謝微月扶著侍者的手,輕盈跳下馬車。面紗之下看不清她的神情,這次她沒有帶隨身侍女,隻身一人前來。

“姑娘為何而來?”

堂中是茶肆酒館的佈局,供客人們消遣的雅間在裡,外面則陳列著一列列高聳的木架,抽屜中陳列著獲得各種消息所需的報價與令牌。

青衣侍者垂手立於案前,照例詢問謝微月。

九州陸中聽雨樓,來者,必有所求。

謝微月正要開口說什麼,簾幕一動,南宮先生從裡面走出。他一身紫袍,木冠束髮,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子,正撫掌笑著,“閣主才叫在下過來看看,謝姑娘便來了,請。”

青衣侍者對南宮先生行禮,又對著謝微月一拱手。謝微月微微頷首,抬步便跟上了南宮辭竹。

不多時,眼前豁然開朗,謝微月看到那男人坐在自己不遠處的案前,手中正拿著一個木刻的小物件。

“皇商冤雪,我猜你來是為了范家。”

謝微月知曉他情報通達,微微愣神片刻,神情有著凝重的愧疚之色,只是這一切落在面紗之下叫旁人窺視不得,只能通過她的聲音分辨此時的情緒。

“時疫肆虐,范家一心想為百姓分憂解難,不曾想落入了奸人的圈套,這才落到了如今的下場。再者,若不是我……”謝微月說到這裡,腦海中驀然浮現太子那張沒有表情的俊顏,那畫面漸漸消弭,又成了冰天雪地中一片火光的范家家宅,她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我與閣主素昧平生,只是到了如今實在沒了辦法,只得唐突請求閣主念及故人情分……出手相助。”

從小朝夕相處到如今,謝微月早已摸清了太子的性子。太子絕非良善,若放任范家在皇上貶謫的路途中自生自滅,則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閣主似有沉吟,那一雙黑眸卻饒有興致地盯著謝微月,“謝小姐似乎認定了七郎的情分?”

故人七郎。

謝微月只剩拜堂之禮未成的新婚夫婿。

謝微月面上有些恍惚,如細蔥般白淨的手指攪在一起,南宮辭竹也看出了謝微月的不安,不願如那莽漢一般唐突了佳人,忙笑著打圓場,“從昨夜便開始打磨這出城令牌,不是為了助謝姑娘又是為什麼?謝姑娘可別見怪,閣主從前可不是這樣的性子,他的心裡還是想著你的。”

謝微月聽出了他話語間的曖昧,只是思緒被南宮辭竹的言語帶著走,她終於向閣主手中握著的木牌看了去。

平京城令,約莫一個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小,有平京關卡的刻章與禁衛軍的虎紋標識,周身藍金浮繪做點綴。此令乃陛下急令,見此令如見陛下,關卡士兵不得擅自阻攔,即刻放行。

謝微月從前在太子身側見過此令,饒是她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見到此令也微微心悸了一下。

躺在閣主手中的平京城令,精巧細緻,篆刻著古符的背面也被仿製地栩栩如生。

“午時三刻,帶著你想救的人乘馬車與先生會和,過時不候。”

那一張藍金色交映的平京城令落在謝微月手上。

午時三刻,日頭整暖,初春的寒意也散了個乾淨。

那一架不起眼的馬車載著三位不久前震怒天子的罪人,待謝微月出示令牌後,終於有驚無險地駛過了重重士兵阻攔的關卡。

馬車之中,赫然是前皇商範永鬥與其夫人範柳氏,還有範府獨子清焰。一家三口隨身僅一素布縫補的包裹。

往日隨貨物進出關卡時,範永鬥從未細細看著城門,如今終於得以停下來,又是一番別樣觀景,心中不免有傷春悲秋之感。一旁的範柳氏攙扶著他,哀慼地叫了一聲“老爺”。

範永鬥滿目愴然,如果重來一次,回到太子大駕他範府時,他依舊會說出同樣的話。本以為自己可以替唯一的兒子擋去厄運,沒想到太子心狠手辣非旁人能比。如今雖赦免了死罪,但範永鬥何嘗不明白,出了城去,他們一家的路依然坎坷……

範清焰的神情徹底暗淡了下去,再也不見宮宴那日的驚鴻一瞥,與茶樓之上的意氣風發。他墨髮僅由一樸素絲帶束起,髮絲被獵獵的風吹著向後揚起,感受到謝微月的注視,他動了動唇角,沒有笑出來,眼中的神色慾說又止。

“月兒。”

往前藏著的少年旖旎心思,這回不再遮攔,便如流水般全湧了上來。後面是波雲詭譎的皇城,范家在其中只是一個小角色,而范家少爺的小心思更算不得什麼。

前面天高路遠,康莊大道抑或是林間小徑,範清焰知道,自己此生,與眼前的姑娘是無緣了。

“清焰兄,一路多保重。”

謝微月喉嚨澀然,正等她要說什麼時,範清焰卻深深看了她,“不要嫁給太子。”他將最炙熱的心思強行壓了下去,而後手一鬆,放下簾幕。

這個清雋如流雲般的男人對謝微月所說的最後一句話,隱隱地出動了她內心最深處的防線。

車伕一揚鞭,馬兒仰首嘶鳴一聲便起步奔走,帶動著那一輛並不敞亮的馬車,平京城恢弘而寬敞的城門便被落在後面了。

南宮先生止馬,對謝微月俯首示意。

“在下會把他們送到安身之所,謝姑娘請回吧。”

說罷便一夾馬肚,奔騰的馬蹄揚起塵煙,逐漸與那漸行漸遠的馬車一同,融匯成那一大片田地中不起眼的兩個黑點。

南宮辭竹此行,帶著范家三口連夜離開平京,而終點便是江南。謝微月凝視著他們離開的方向,直到陽光刺目才移開視線。

江南,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回到熙攘的街市上,謝微月朦朧之中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感受。才將心下的冷意掩去,她面色倦怠。

“回府罷。”

聽雨樓的車伕,得了南宮先生的令,自是要聽她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