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皎月》 江淙

“馬六,馬六!”

小廚房的掌事昨晚在這裡發現了這個潛逃者,出於憐憫他並沒有向老爺聲張,反而時不時端些小菜來給他。

漁戶聽到掌事低聲叫他,立即在第一時間警醒,連滾帶爬地到了門口,耳朵緊貼在門上。

“他們都睡下了,你快開門來!”

輕輕的一聲“咔嚓”,小門被人從裡面打開,貓著腰走出的漁戶接過那一盤剩菜。

掌事低嘆一聲,“今天沒有多餘的小菜了,只有這些。快吃吧,吃好了明早我再來拿。”

漁戶馬六聽到這話連忙搖頭,目光感激。

那掌事卻在下一刻頓住。

他的注意被放在漁戶手上的一大片紅疹。漁戶的手心很粗糙,由於常年出海,手背被手心處黑了不少,而在那一片黝黑的皮膚上,此刻起了一片坑坑窪窪密密麻麻的紅疹。

有些紅疹已經被人指甲撓出了血慘白的月光下,傷口顯得奇異而猙獰。

掌事額上冒出冷汗,像碰到蛇蠍猛獸一般放開了和漁戶一起拿著的盤子,扯著他的袖子低聲且急促地問:“你的手怎麼了!”

漁戶那憨傻的面孔登時浮上一層茫然,“我也不曉得,好幾天了都是這樣……”

似乎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掌事猛然瑟縮了一下,他悻悻地鬆開拉著漁戶的手,不發一言轉頭便走。

彷彿身後有什麼洪水猛獸。

月光下,漁戶馬六的神情更加茫然。

馬六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屢屢幫助自己的人會突然變臉,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

他本想叫住掌事問清楚,但轉念一想這有可能會讓別人聽到這裡的動靜,從而讓人發現自己這個偷摸混入的,便也作罷。

馬六回了小屋,又輕手輕腳地關上了薄木門。

一夜無事。

翌日。

已經到了每天交接送飯的時辰了,掌事今日卻面色凝重地坐在小廚房的角落。

小廝掀開簾子,正點名道姓地叫出資開火。

附上的夫人嘴毒得很,就認一人的紅燒鯽魚,便天天讓那大廚變著花樣來做飯。

大廚許是到別的地方了,一時間無人回應。小廝眼珠一轉,就看到了在角落裡六神無主的廚房掌事,忙頤氣指使道:“你去看看,大師傅去了哪兒,夫人餓了等不及了。”

一連叫了兩三聲才有反應。

掌事用發黃的圍裙擦了擦手,便陪著笑臉好歹將不滿的小廝送回了二樓。

他想把腦海中的雜念理清,奈何心頭越來越亂,夜裡漁戶手上的紅疹在無時無刻不刺激著他的神經。

不行,他要把這些事暫且拋下,他還吃著老爺夫人給的船飯,先收起心思好好幹活,才是最要緊的事。

掌事這樣告誡自己。

才轉眼,他就在小廚房不遠處的膳廳發現了那廚子,開口就要叫住他。

“呸!小爺花大價錢上了船,你們就給小爺吃這個?”一個面容輕浮的地痞無禮地大聲嚷嚷,低下還有人附和。

“就是就是,倒人胃口……”

“天底下竟有這樣的無良船家,莫不是將餿了的剩飯剩菜給我們,留下好的食材給那幾位?”一個老頭朝上頭怒了努嘴。

好端端被誣陷,雖說做這菜的是徒弟,可廚子也免不了一陣的惱火。

“胡扯!這哪是我菜裡的味道!”

掌事是個人精,哪裡不知道這是那些人要鬧事的前奏?正此時見勢頭髮展不妙,他大步走了進來。

在走近膳廳的同時,他的鼻翼翕動,一股子酸腐的臭味鑽進他的鼻子。他面色有異,捏著鼻子責問小工:“怎麼這麼臭?”

小工搖搖頭表示不知。

奈何樓上催得急,掌事叫廚子先上去應付著,這裡換他來處理。

直到同意將今日有異味的飯錢免去一半,得了便宜的眾人才肯放他們離開。

而那濃郁的臭氣久久不散。

掌事又叫幾個小工開了窗子擺上薰香,氣味才慢慢散去。

他路過那扇小木門,正想著提醒那漁戶兩句,卻又警覺此處那酸腐的氣味又湧了上來。霎時間掌事臉上血氣盡失。

他很快就感到頭頂晴空霹靂,因為一切腐臭氣味的源頭,竟真的是這裡!

待他忍者刺鼻的氣味,同漁戶一道將嘔吐物清理好,掌事再也忍不住了。

他扯著漁戶的領子,逼仄的角落裡氣味沒那麼容易散去,但他此刻已經顧不上其他。

“你瘋了?你是不是有病?來禍害我們這一船的人!”

漁戶此刻理虧,他並不是沒有想過那些可能,一直哆嗦著嘴不說話。

“你不能留在這裡了,我要去告訴老爺和夫人!”

掌事絕望地轉身便走。

“站住!”

見他沒停下,漁戶的臉因為極度恐懼扭曲著,他提高了聲調,“你包庇了我,若真有什麼事,你們家老爺和夫人不會放過我,難道會放過你?!!”

掌事瞪大眼睛,忽然頓住腳步,這才發覺原來自己已經踏上了賊船。

漁戶放低了聲調,生怕自己的舉動刺激道眼前這個曾經幫助過自己的掌事,“我只是水土不服,要惹來官兵的注意,他們把我扔下水,我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妻兒了……”

這個五大三粗的漁戶哽咽著,他仍舊死死抓著掌事的衣袖。

掌事雙目發紅,脖頸上冒出青筋。

許久,他終於鬆口。

“你以後不要隨便出來,依舊等我給你送飯吧。”他一點點掰開漁戶的手指,轉過頭,聲音逐漸變得冷漠。

“等船靠岸就快點走,我以後都不想看到你。”

繞是再心善的人,在觸及到自己的利益後,也斷不可能像從前那樣對待旁人。

漁戶終於不再哀求,他嘴笨說不出感恩戴德的話,只一個勁地磕頭。

掌事回到小廚房時,約摸著已經到了子時。

他無神地坐著,不斷地安慰著自己,或許漁戶的症狀本就因水土不服引起,和時疫扯不上半點關係。

忽然,他胳膊上出現一陣瘙癢。起先還可以忽略,後來到奇癢無比。

掌事心中咯噔一聲,藉著慘淡的月光看向自己的胳膊。

咔嚓——

精緻的銀盤落在地上,頓時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