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的人從地上抬起一張泥臉，“這揚州城，誰人還不知道您大發慈悲收留我們這些難民？小的來生做牛做馬，也未能還上您的大恩大德……”
那人回頭看看不遠處自己一家老小。
輾轉流離月餘，他也是聽到同鄉說起才投奔此地。看著家中老小正抱著一發黑的面饃，端著一碗清水似的粥，正就著狼吞虎嚥。
田彥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被面罩遮住的雙目似喜，似憂。
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他終於澀然開口吩咐劉耳：“去宅子裡，再取出一些乾糧罷。”
劉耳一聽便急了，“那您和夫人還吃不吃啦？大人，您不吃不喝得怎麼熬的下去！”
“留一些，給她喂娃娃就夠了，本官就在這裡吃。”
田彥轉頭，迫使自己不再看眼前的這一副慘狀。
離得近的災民聽到了田彥劉耳的對話，紛紛磕起頭來喊著什麼青天大老爺，彷彿見了活菩薩救世主一般。
田彥喉嚨一梗，堂堂七尺男兒，竟最見不得這樣的場面。
此刻他彷彿全然忘了自己一直咕咕作響的肚子，終於，田彥眼前一黑，身子軟了下去。
劉耳驚慌的大叫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大人，大人！”
……
而同樣在揚州城，在幾十裡之外的知味觀，卻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滿漢全席，玉盤珍饈。
舞女伶人甩著廣袖，琵琶女咿咿呀呀橫著吳儂軟語的江南小調，席間一片談笑聲。
此刻這幾個說說笑笑的，正是揚州府的幾位大人。
其中一個高舉酒杯，神色諂媚地對身邊的錦服官人道：“高大人，近來流年不利，如有怠慢了您的您可千萬大人不記小人過，下官等來年一定補上！”
那官人只笑了一聲，並不開口。
雅間門被推開，幾個婷婷嫋嫋的姑娘走進來，那下官忙使眼色叫她們上前侍候著。
一個姑娘走至窗前，從窗虛掩處的縫隙看到了外面的光景，花容失色地低呼一聲，隨後便用捏著帕子的手輕撫胸口，彷彿見到了什麼怕人的事情。
那肥頭大耳的下官有些不悅，斥責道：“在高大人眼前，怎麼大呼小叫沒點規矩！”
那姑娘支支吾吾半天。
“死了，死了人了……”
還沒等其他人聽見，她身邊的姑娘忙拽住她。那高大人似有所決，再觥籌交錯間抬起一雙迷離的眼睛，“說什麼來著？”
女人閉緊了嘴巴，神色躲閃，美麗的面孔上浮現無助與脆弱。
下官暗道不好，竟讓一個清倌掃了高大人的興致。他絲毫不憐香惜玉將女人推開，女人被推得一個踉蹌。
他走至窗前，剔了剔牙，將樓下災民瀕死掙扎的樣子盡收眼底，隨即滿不在乎地合上了窗。
“大人，哪能說出來髒了您的耳朵？您放心，下官一定處理好。”
窗戶一閉，從此雅間內外便截然是兩個場景。
一個飢寒交迫苦苦掙扎無果，一個縱情聲色溫香軟玉在懷。
回來看時，高大人已經將剛才那莽撞的女子攬入懷中，他的興致絲毫沒有被那些意外侵擾，下官的一顆心慢慢放回肚子裡。
同行的歌女有個極有眼色的，便把喉嚨一清，清口唱起小曲兒來。
……
天際一片漆黑，順著岸邊跳動著的火焰，可以看到水面上波瀾微漾。
丑時，離浙的客船即將啟程。
也正是在此時，一個帶著草帽的中年男人順著人群向前走，不遠處的官兵還在層層盤查。
時疫一起，各地口岸遊動的人們皆需一一排查。
他見狀，臉上驚慌神色一閃而過。
他想到自己已經半年有餘沒見過妻兒，更何況時疫來得洶湧，一想到這裡他的心就揪著似的疼。
他一定要回鄉去！
可他馬六是個靠捕魚為生的人，本就不富裕，現在尋著口乾糧勉強度日都難，他哪有銀兩去買船票？
心一橫，他壓低了草帽，混入人群之中。
果不其然，還沒走兩步便被攔下，馬六抬頭，只見那一張及其不耐煩的瘦臉，“站著，票據呢？”
他勉強陪著笑臉，假裝在身上翻找。
正當他急得滿頭大汗時，卻聽得身邊猛然爆發出一聲大叫：“去你奶奶的，老子今兒偏要上船！”
是一個面容消瘦的青年人，他的兩頰深深凹陷，寒冬臘月卻只穿一件單衣。他的臉通紅，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豁出去時的決心。
這瘦男人梗著脖子就要往裡硬闖。
可能將這離浙的商船作為唯一離開的出路，那骨瘦如柴的男人拼命掙扎著，一邊咒罵著官兵，一邊想擠著衝上船去。
這下，周圍又圍上來好多官兵擋住他。
包括攔著馬六的那個。
說時遲那時快，馬六趁著沒人注意，跌跌撞撞就往前衝。
也多虧了那人鬧出來的大響動，此番，竟沒有被那些凶神惡煞的官兵發現。
只有零星幾個眼尖的人看到，想來也是打算偷摸混進來的。他們瞪大眼睛看著這個僥倖跑進去的漁戶，不甘地控訴著。
很快，他們的聲音就被人聲淹沒。
漁戶送了一口氣，不敢在此地多留，便又快步混入人潮之中。
此船是當地一名富商花重金建造而成，分為上下兩層。下層理應住著那些逃難的平民，上層，便是商人的家眷。
一個僕從模樣的跑來，看他穿得破破爛爛，還以為是船上的活計。便劈頭蓋臉催促著道：“還不快催催，姨奶奶可要等不及了！”
漁戶靈機一動忙不迭應下，便順著人們的指引來道小廚房。
電光石火間，漁戶側目見四下無人注意，便閃身進了近旁的一間低矮的小門，小心躲藏。
這裡地方雖小，但因挨著小廚房近，有爐火靠著，便也暖洋洋的。漁戶擔驚受怕了大半夜，緊張和不安幾乎佔據了他全部心神。如今終於找到安頓之所，心神也漸漸放鬆下來，不一會他便暈暈沉沉地睡了過去。
漁戶就這樣安定了下來，他估算著時日，想要商船從浙去往揚州，只要幾天幾夜便可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