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揚州急報!”
三月末,夜裡偶有寒涼,宮裡頭的稍有身份的寢殿大都沒撤下暖爐。碩大精緻的爐子在嫋嫋冒起熱氣,逐漸與殿中延綿不絕的龍涎香化為一體。
過了這個冬天,昊帝也被削減了不少銳氣,形容日漸消瘦。此時人雖穿在那一副金龍戲繡球的龍袍中,卻顯出幾分老態龍鍾來。才要過去的冬天似乎格外冷,再加上宮宴那日百官甚至那外使揮出的當頭一棒,這位真龍天子的舊疾竟纏綿了兩月有餘。
後宮的娘娘們憂心,皇后一人侍疾難免週轉不來,六宮嬪妃加上未開府的的皇子、受眾的公主輪番前來侍候著。這日,恰好是江陽公主端著承放褐色湯汁的藥碗上前。
老皇帝聽到外面內侍來報,壓下心中的驚悸,抬手止住了江陽的動作,接著,長呼出一口氣,才沉緩地揚聲道——
“進來。”
這一聲過後,又是止不住的咳嗽。
江陽公主沒說話,放下湯碗,一個眼神屏退父皇身後時候的宮人,親自為老皇帝輕輕捶打後背。
厚重的簾幕被掀開,外面日頭正暖,幾縷光線刺進令人昏沉睏倦的養心殿內,空氣中塵埃浮動,殿內空氣幾乎令人窒息。
“陛下,是喜報!江南醫館研製出了暫緩時疫的良方……”
才說到這裡,令殿內人心神為之一振,昊帝也坐直了身子,江陽公主極有眼色地收回了手,“什麼?!你且細細向朕說來!”
“末將遵旨。”青山對著上座一大叩首,“月餘前,太子殿下方至揚州時,帶去隨行的太醫與府兵暫且緩解了失控之態,但當時街頭屍首堆積成山,又有人因此感染,隨行的一位太醫染病。”
說了兩三句,昊帝漸漸露出不耐煩的神態,揉了揉眉心,“說重點。”
似乎在這紫禁城內的九五至尊而言,迄今為止,他並不關心江南百姓的遭遇,甚至是於他有骨血之情的太子。他只是想盡快穩住朝野,坐穩他的至尊之位。
“那位太醫向太子進言,願以此身為鑑為醫館試藥,直至昨日丑時症狀漸漸緩解……”
“控制時疫的方子找到了?!”昊帝大喜,連說了數個“好。”
江陽公主認得出,眼前跪著稟報的——頭戴紅纓一身軟甲的侍衛正是太子的近身侍衛之一,念及此,她心思繞了幾個來回,但現在顯然不是開口詢問的時機,於是便順著話恭賀道:“此乃晟陽之賀,兒臣先恭賀父皇了。只是除了藥房並不能決定什麼,多分一些藥材於人手去解這次時疫的燃眉之急,才是最要緊的。”
人手?
昊帝聞此皺了眉頭,聲音聽不清喜怒,“前陣子不是才撥了十萬兵馬鎮守,加上你二哥的府兵,陣仗可不小了。”
“父皇英明,雖時疫自江南一帶發起,可晟陽的根脈畢竟在平京,如此要緊關頭,平京定要嚴防出入,對來往人士細細盤查。只是兒臣所言之人手,是那些藥農與醫師。”
江陽公主明白父皇在疑心什麼,擁兵自重,向來是天家大忌,而自己只需要提點兩句,適可而止,萬萬不可引火焚身。
果然,聽到這裡昊帝的臉色緩和不少,江陽公主知道自己會對了意,微微一笑,“而醫師的人選不可馬虎,御醫首要任務便是護得父皇龍體聖安。兒臣以為,應以一些朝中閒散官職為餌,鼓勵民間那些醫術高超之輩。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如此一來,人手上便可解決揚州府的燃眉之急。”
江陽公主的法子沒有任何偏私。在昊帝看來,自己這皇長女並沒有如朝中一些人一般,和黨爭扯上關係。於是面色稍霽,大手一揮,命禮部擬製。
待青山一步步退出大殿,立於昊帝身後的江陽公主好像才想起什麼似的,“父皇,剛才進來通報的不知……是哪位將領?”
看到皇帝審視的目光掃過來,江陽笑著解釋道:“倒沒什麼,只是兒臣看著有些眼熟。父皇再歇息會吧,兒臣給您捶捶腿。”
昊帝淡淡“嗯”了一聲,看了一眼身側候著的魏世安,後者會意,笑著臉迎上前,“稟陛下,方才進來那位並非哪位將領,是東宮的才俊。此次隨太子殿下南下,”
餘光見父皇的神色凝了一瞬,江陽公主心下得意幾分,接著微笑頷首,“道是如此。”
須不再多言。
江陽公主走後,昊帝大口呼吸著濁氣,朝著魏世安看去,眼中是藏不住的銳氣。
“魏世安,朕的這些孩子們,可真是一個都不讓人省心啊。”
縱帝王老病垂暮,可浸淫天子之位,執掌天下人性命多年,流露出來的冷意依舊讓人忍不住戰慄。
魏世安聽著這話心裡一緊,下意識心道:可不是嗎?
皇上本就是多疑的性子,逢此多事之秋,兩位最受看重的龍子卻先後去了江南。江南勢力盤根錯節,是龍爪無法觸及的地方,為了保證皇城對江南的絕對控制,最要緊的便是皇城與揚州府之間相互貫通的信息。
傳信使一般是皇上親信的侍衛將領,也有可能是宮內最得聖眷的內侍。但無論如何,都不應是一個皇子手下的人。
江南時局亂,又有那一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這件事皇上等太子班師回朝之後發現也就罷了,可如今,在揚州府最為動盪時被人指出……
對太子殿下,百害而無一利。
但皇上往日甚是信賴東宮,怎麼這一次便動搖了聖意?
只因那一句戲言出自江陽公主——皇上最寵愛的皇長女之口。
若看不清時局的,可能真信了這位公主殿下所言。但稍加留意就會發現,這一句戲言使得公主殿下自己被主動劃分在平王——與太子殿下對立的陣營之中。太子殿下固然會被中傷,可平王也非全身而退。
陛下慧眼如炬,但還是輕易落進了這位公主殿下的圈套——
太子擅用東宮護衛,擾亂朝綱。
平王則拉攏了江陽公主,於宮牆內找到了內應。
而江陽公主雖有結黨營私之嫌,卻因其手中並無兵權,雖才智過人,可對於在馬背上打贏天下的陛下來說,並不構成威脅。
心中如此想著,魏世安頓覺脖子涼颼颼的,可不敢如此回話。他擦了擦汗,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昊帝一笑,“陪朕說話,朕恕你無罪。”
“謝陛下……殿下們,皆是人中翹楚。”
昊帝笑了一聲,看魏世安抖如篩糠的樣子,心下頓覺乏味,雖陰沉著面目,倒也不再為難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