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皎月》 江淙

季雯詩是隨一名侍女而來。

她認得這個侍女。不記得叫紅兒或是叫青兒,只是模糊地認出,這是在自己那位表妹身旁服侍的。

想到自己那個唯唯諾諾的表妹,季雯詩覺得有些厭惡。

母親和她說,庶出的子女都是狐狸精養出來的,盡是些侮辱家風門楣的東西。聽到這話時,她還小。

她日漸長大,看府裡姨娘也接連生出子女,是為她的庶弟庶妹。

庶弟庶妹雖小,也會一口一個甜甜地叫她姐姐。

可笑臉背後,小小的年紀竟然藏了那麼多齷齪心思。她差一點就沒有命活下去了。就在和八歲妹妹在玩捉迷藏時,她躲進存放馬匹糧草的木屋。

接著,這棲身的木屋恰好被“無意間”燃起烈火。

幸好她早先因嫌棄屋裡頭異味太大,悄悄從後門溜了出去。

她溜出木屋,又藏在一束低矮的灌木下。因身形瘦弱,即使幾次腳步臨得很近,都沒有人發現她。

空地外的腳步漸漸遠去她竊喜。剛想站起來略微透透氣,又聽到一陣腳步聲。

季雯詩順著繁茂枝葉的空空隙向外張望,看到一片鵝黃色的衣角。

是四妹妹。

銀鈴般的笑聲傳來,她證實了自己的猜想。四妹妹一面嬌笑著,一面向她藏身的地方走來。

“大姐姐,大姐姐你在哪裡呀,雲兒怎麼找不到你?”

季雯詩看著一點點接近的身影,心中度量著位置,打算在年幼的妹妹不經意時,跳出來唬一下她。

想著小小人兒的反應,季雯詩心裡樂開了花。

“大姐姐,大姐姐……”

進了,更近了。

“小姐。”陌生的聲音突兀地傳來,是一個男子。

季雯詩擔心有人偷偷溜進後宅,意圖對小云兒不軌,正要站起來去攔住那聲音的主人,接下來就聽到一聲淡淡的回應。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咦,聽語氣,雲兒還認得這個男子不成?季雯詩留了心,放棄走出來的打算,待在灌木叢中靜觀其變。

“小姐放心,屬下已經將那間木屋四處澆上烈酒。今日她既然走進去了,就別再想出來。”

等等,木屋?

一陣酥麻從後頸蔓延至四肢,她在暗處瞪大眼睛。

空地處傳來妹妹銀鈴似的笑聲。

“如此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姐姐啊姐姐,你既然享受許久身為嫡女的特殊待遇,那該是妹妹來坐了。”

赤裸裸的陰謀不言而喻,季雯詩感覺渾身上下一片冰涼。她雙手捂住嘴巴,讓自己不發出聲音來。

死無葬身之地。

是雲兒,她從小寵愛的的四妹妹對自己的詛咒嗎。

往日純真無邪的雲兒,只會眨巴著大眼睛的妹妹。居然有一天說出,盼望自己姐姐死的惡毒言語。

那一瞬間,她彷彿從來不認得自己這個妹妹一般。

儘管死死捂住嘴,驚怒交加又傷心至極的她,不經意間失聲悶哼一聲。

這聲音淺淺的,很快便被吹散在盛夏溫柔的晚風中。

雲兒和那男子卻立刻警醒起來。

“誰?”

嬌俏的女孩愣了一下,看向離自己不遠的那一束矮木。許久凝視著那裡,嘴角緩緩牽扯出殘忍的笑意,男人順著她的目光,也看向了季雯詩藏身了方向。

“姐姐,雲兒看到你啦,這局雲兒贏定了。”

還是天真可愛的聲音,彷彿真的是一場姐妹之間的小玩笑。在句尾加重了“贏”字,顯得意味深長。

男人眼眸略深,想走過去一探究竟,卻被女孩喝止。

“喏。這是我們女孩子家的遊戲,你一個奴才湊什麼熱鬧?”

挑起的尾音彰顯主人的不滿,男人立刻站定不再向前走。

腳步聲越來越近,季雯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唇角因過度緊張哆嗦著,大腦也一片空白。

這是一個年僅八歲的女孩,釋放出來如此陰冷的氣壓。

“啊哈,姐姐在這裡!雲兒抓……啊!”

“喵嗚——!”

草叢裡驚慌失措地跑出一隻半大的白色貓兒,慌不擇路下,不偏不倚撞在女孩的膝蓋上。季若雲滿臉寫著厭惡,揪住貓兒的後頸皮,發狠似的將貓摔在不遠處的地上。

貓哀嚎了一聲,一瘸一拐地走了。

“可惡,貓真是最該死的東西!”

季若雲從小厭惡一切毛茸茸的小動物,季父從前隨陛下秋狩時,曾抱回來一直通體雪白的小狐狸。

那時季若雲只遠遠地看了一眼,便皺著鼻子躲遠了。

她對動物皮毛過敏,從前曾因此起了一身的紅疹。

那隻小狐狸後來順理成章地給了季雯詩,她給它起名雪球。雪球只陪伴季雯詩半年的時間,便失蹤不見了。

僕人們發現時,它小小的屍首漂浮在水上。

看到季若雲對那隻貓兒的反應,讓季雯詩一下子想到自己年幼時的玩伴雪球。想到一種可能,她有些僵住,許久沒有眨眼。

許是證明她的猜測,季若雲恨恨的聲音傳來,“還有幾年前的那個畜生,果然帶毛的東西就是惹人嫌。”

季雯詩幾乎癱坐在地上,夏日草叢裡蚊蠅多得厲害,她的脖頸與手臂上已經出現瘙癢。即便如此,她依然紋絲未動,任由蚊蠅在自己耳邊撞擊出嗡嗡聲響。

但出現貓兒的意外並沒有打消季若雲的顧慮。

季雯詩只覺得一道直勾勾的視線掃來,穿過層層枝葉的屏障,彷彿要在她身上扎出兩個窟窿。

她沒有打消疑慮,仍然想走去檢查一番。這時一陣慌亂的驚叫讓她又停下腳步。

“起火了,起火了!快來人救火啊!”

嗆鼻的濃煙撲面而來,不遠處的木屋幾乎被滔天的火勢吞沒。季若雲最後再深深看了一眼灌木叢,便壓低嗓音對男人道,“我們去看看。”

“是。”

兩人走遠了。

季雯詩一隻待在那束灌木叢中,看著噴薄而出的大火,幾乎映紅了整個天際。

她不知道自己在泥土與蚊蠅藏了多久,直到火勢被熄滅,空地一個人也沒有。

天全黑了。

她跌跌撞撞地回了院落,看到了心急如焚的父親和母親。

還有,滿臉失望無法掩飾的四妹妹。

直到十三歲,她才真正明白母親的那句話。

“姐……姐,你沒事?”

“你希望我有事?”

季雯詩似笑非笑地望了回去,看到季若雲眼中的忌憚之色,又滿臉委屈地縮在自己姨娘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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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她第一次去外祖家時,第一眼就注意到那個只會躲在角落的位置的,偶爾抬起的眼眸中卻顯示出主人並不止於此的慾望。

她的眼睛,和季若雲很像。

就連眼睛裡散發的光,都那麼相像。

季雯詩咬牙。

從小母親的耳濡目染,和自己那一次險些死於非命的經歷,讓季雯詩堅信一個道理。

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庶出的子女是好東西。他們就像潛伏在暗處的毒蛇,像一切穩定不安的因素。

唯有趕盡殺絕,抓住七寸,拔了它泛著冷光的毒牙。讓它們在陰暗的臭水溝裡奄奄一息,直至死亡。

至於江若晴,季雯詩面色嫌惡地想。

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副任自己搓扁捏圓的樣子,真是辱沒了已過世外祖父的名聲。

庶女就是庶女,心中即使存了恨意,也不敢將其曝光於青天白日之下。

終是上不得檯面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