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皎月》 江淙

春日總是把一切細微的變化隱匿於旖旎的微風中。午後陽光正好,但並不讓人覺得燥熱。而今驚蟄過後萬物復甦,處處見生機。

沿途見得幾株柳樹枝椏抽出新綠,而湖邊佇立的玉蘭也微掩著花瓣,顯出似少女見到心上人時似說還休的嬌羞之態。

微月立於畫舫的陰面,終於在貴女一片嘰嘰喳喳的驚歎聲中得以解脫。在這裡不得要感嘆一下江陽殿下的手筆。如此一座畫舫,快要趕得上富貴人家的一處宅子了。

過了午時,日頭稍稍偏了些許,畫舫也載著這次赴宴的各家貴女,啟程在即。

韓照月避開人群,遠遠看到憑欄而立的少女,笑著走來,“我猜的不錯,你是喜靜的性子,定然會在清淨的地方躲懶。”

微月回頭,墨般的眼眸透露出狡黠,“月姐姐不是也來了嗎?”二女相視一笑,照月上前與她並肩而立。湖面上小風揚起少女柔軟的青絲,就連經過她們的風,也繾綣著恬淡的舒適。

“聽她們說,這次,公主殿下並不在這畫舫上。”

“怎麼回事?”

韓照月搖搖頭,“不知。許是這次,公主殿下有什麼要處理的要事罷。可若主人不在,賓客大都也無心盡歡。”

“月姐姐你看。”

微月向碧於天色的水面張望,伸出手輕輕拉扯韓照月的衣袖,後者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這一眼不要緊,韓照月頓時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下意識向後退去。

本來澄澈見底的湖水,此事被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顏色替代。定睛一看,卻是憨態可掬搖頭擺尾的錦鯉。

微月有些哭笑不得地回頭看了一眼韓照月,“怎麼月姐姐的反應向看到洪水猛獸一樣?不過這樣多的錦鯉,我也是第一次見。”

照月仍是心有餘悸地樣子,撫住胸口半晌道,“許是前兩日的夢魘,我一眼看去,還以為是什麼張開血盆大口的猙獰怪物。”

“你可聽過,這湖的傳聞?”

微月偏頭看過來,韓照月接著說了下去。

“這座宅子,在被修繕為公主府前,曾經是前朝某一王公貴族的私宅。可宅子的主人因得罪了什麼勢力,一夜之間府上百餘人皆丟了性命。就這樣到了第二日白天,好友前來拜訪才發現這宅子裡面竟沒一個一個活人。

即使當時是白天,人們走進來,也會感到身後冒著森然的寒意。因為這裡的林間小徑、屋子裡到處都是血跡,但找遍府中上下,卻只能發現僕從的屍身。傳聞當時有人猜測,是這家的主人攜著家眷連夜逃走了。可身著前朝要職,又深受當時陛下的寵信,他們又能跑到哪裡去?

還不等到朝廷派人去尋找他們的下落,府中勘測的親衛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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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找了,他們,都在府裡。”

親衛統領氣喘吁吁地跑來,在說這話時聲音有不難聽出的凝重與頹然。

“都找到了。”

統領又重複一遍。面前站著的官服老爺,終於顫顫巍巍地轉過身來。

他的心中隱隱明白了什麼,但最終沒有詢問出口。帶著這最後一絲疑惑,他幾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走到宅子裡。侍衛帶著他來到微風拂岸的湖畔,看著那血染的水面,官服老爺一下子癱軟在地。

嚴冬過後,本應是一片欣欣向榮之態的湖面,四處飄著屍骸。是血,把那碧於天的湖面染成殷紅的顏色。

府裡二百餘人,除了宅子裡被發現的家丁與丫鬟,府中所有的家眷都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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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聖上大怒,下令讓人徹查此事。可那些亡命之徒像是就此消失了一般,沒有留下一點痕跡,江湖傳聞中也再沒出現他們的蹤跡。許久,它終於成為官府懸而不破的謎案。

自從那件事以後,旁人避著滿門喪命的晦氣誰也沒敢再買下,宅子就荒廢了下來。後來有異國的買主因府中景色奇勝,自己本身也不信鬼神,便打算買它下來。可誰曾想那洋人住進去不到幾天,就瘋了大半,滿面驚恐之色地逃了出去,之後便四處宣揚宅子有鬼的事情。

那時自滅門慘案之後已過了三兩年,曾經有人密探府邸,打算尋找一些怨鬼索命的怪談。可進來以後都並沒有發現什麼,宅子裡因為許久沒有人打理已經荒草叢生,但一些恣意的樹木,因為沒有匠人刻意的修剪故而生長的更為茂密。

在外人來看,它更像是一座雖被荒廢但仍透露出生機的宅院,而不是一座凶宅。”韓照月終於平復了方才心中的驚懼,可再說起這件陳年舊事時,還是顯得有些唏噓。

“如此說來就是所有人都未曾遇到……可為什麼那西洋人還是受了驚?莫不是有別有用心人的假扮?”

韓照月溫和地看了她一眼,又轉頭望去那輕起漣漪的湖面,“不然。”

“那洋人整理行裝搬入府中時,也是這陽春三月。那日他本來想與姬妾泛舟湖上,一賞傳聞中入畫的景勝。

木舟還沒行駛到湖中央就出了差錯。木質的踏板不知道為何突然裂開,汩汩地冒進水來。那姬妾不同於洋人,是一個信服鬼神的中原女子。女子知道這宅子前身曾經歷了什麼,當本由僕人檢查得當的小船突然漏水,更是加深了她的想法——宅子裡不是沒有怨鬼索命,它們不在院落中,也不再在後花園中。”

“宅子裡的怨鬼,那些原本安逸生活而卻死於非命的家眷,就在這湖中!”

在韓照月說出這番話時,吹到微月身上的小風此時就顯得陰森可怖,微月下意識向畫舫內裡靠了靠。

“恰逢洋人買宅、與姬妾泛舟湖上在清明前後。他們的小船就停在湖中央,船伕拼命划槳,想在漏進更多水之前回到岸上。可是這時湖中卻突然湧現出成群的魚兒,形成一道屏障,把他們隔絕在叫天天不應的湖心處。好像它們並不想船上的人離開此處一樣。

他們正這樣想著,船果真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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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魚群簇擁的小船搖搖欲墜,唯一的木漿在承受過高的負荷後咔嚓一聲斷裂。船伕失去重心率先落入湖中,還沒等到呼救就已經被水面淹沒了頭頂,魚群蜂擁而至。

女人花容失色,驚叫起來。洋人畢竟遊歷四方見識也多些,此刻雖眼中有慌亂之色,動作間倒還鎮定。他穩住妾室,要伸出長臂去撈落水的船伕。

女人又高聲尖叫起來,“不!小心——”

眼睜睜看著兇悍異常的魚猛躍出水面。洋人想到自己安家前兩日來看時,湖面風平浪靜的樣子,而今魚群兇悍、小船不知為什麼漏了水,僕人也掉落在水中生死不明。

他終於察覺到一絲異常。

可是已經晚了,船終於在魚群的猛烈撞擊和女人不住的躲避中翻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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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懂些水性,穩住身形不下沉後他第一時間去找落水的船伕和姬妾,但是,沒有找到。

魚群吞沒了他們的身影,慌亂之中洋人只得先自己游回岸上。

他拼命遊,可雙腿卻像被什麼人從後面抓住一樣無法動彈。等最終上岸的時候,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他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宅子,連行李也沒拾掇,逢人只道有鬼。可是誰也不知道,那日水下到底發生了什麼。洋人的妾室和船伕,從此也沒從那湖裡上來。

發生這件事以後,這宅子便被冠以凶宅之名,再也沒有人搬進來住。”

“可是也沒有人清楚,究竟翻船是怨鬼所動還是人為。”

韓照月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微月,想來她地說法倒也行得通,便笑著伸手捏捏少女臉頰,“我們微微果真是女中豪傑,不僅聽了這些不害怕,還找到了其中的破綻。”

因常年養病在家,稗官野史中奇聞異談委實看了不少,就連韓照月自己在第一次聽說這舊聞時也忍不住後怕。她看到微月的反應,瞭然中帶著欣賞。

“後來一傳十十傳百,這湖中怨鬼作惡還有食人魚的故事,便根深蒂固在每個人心中了,連同著那件滅門慘案,直到前朝覆滅也沒有人揭開這些謎團。

再過百年,也就是晟陽如今的昊帝二十三年,江陽公主殿下到了開府的年紀。因生而為皇族,江陽殿下也不懼這流傳下來的鬼神之說,竟請願要這宅子。很快經過擴建與翻修,流傳百年的凶宅,搖身一變成了公主府。”

微月想起不久前那位殿下的召見,把心中的奇怪與不適感壓下,揚起唇角,“不管傳言真假,江陽殿下倒真是有幾分膽量,換做其他幾位公主殿下,又有哪位敢如此行事?”

照月不置可否,突然想到了什麼,“唔,方才江陽公主單獨召見你,都說了什麼?”

“倒沒什麼,不過是我與元燁的事情,姐姐別擔心。”

“我還怕她突然來為難你,如此就好。”

這時,隨著畫舫緩慢移動而後的突然停駐,嘰嘰喳喳的人聲頓時變本加厲,更嘈雜起來。感受到船身突如其來的戰慄,微月扶住雕欄才勉強穩住身形,而照月幾乎同時警覺地轉頭看向各家小姐聚集的地方。

“怎麼回事?”

南枝從人群中慌慌張張跑出來,“小姐,韓小姐,不好了!這船不知被水下什麼東西絆住了,現在停在此處動彈不得。”

微月掃一眼相差不遠但仍有一定距離的湖岸,還有水面並未散去的錦鯉,眉心一跳看向韓照月,後者也微微皺眉,神色不禁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