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皎月》 江淙

謝眺看到他肯定的神色,下意識不可置信地道,“怎麼會,這是夫人當年自己配的。”常辨只得又重複了一遍,神色鄭重其事。

“這藥方,不是凌雲寺裡這位謝夫人的。”

謝天眯著眼回味了半響,突然福至心靈。

與此同時,一些不合常理的場景接連浮現在他腦海中。

他那日,對微月與夫人心懷愧疚是有原因的。

安絳卿,平南王安震獨女。

偌大安氏當年雖因一件事而隕落,但安絳卿仍是晟陽國有名的才女。

這樣才貌雙絕的女子,竟會嫁給當時還是一介小小朝廷命官的謝眺,可是廢了一些周折的。婚禮那日,不知讓平京多少權貴險些瞪掉了雙眼。

讓他們吃驚的,不僅是地位上的懸殊,而是平南王長女安絳卿的芳心早有所屬。

傳聞中說,她心悅之人並非是新郎官謝眺。

而是晟陽國皇親貴胄,當今陛下的胞弟景王。

初次見面,他從未妄想過會娶她進門。可一旦成了親,他就成了人人唾棄的負心漢。世人的唾沫險些淹沒了他,人們都在指責,他謝眺居然把自己天仙似的新夫人逼到了寺裡過活。

但謝眺也知道,他甚至連負心漢這個稱號都不配有。

且不說當年之事的機緣巧合,若錯一步,他都不可能遇到她,然後就此沉淪。少女鮮衣怒馬,銀鈴似的笑聲傳到很遠。那一刻起,動心的就不只他一人。

她從未對他動心,一切溫柔體貼的冰冷麵具下,是荒草叢生的心。

沒有動心,又何談年少輕狂?何談負心?

十餘年一切風火的外表下,不過是他一人的獨角戲。一切的負氣出走,都只不過是他的臆想。這一點瞞住了他自己,陰差陽錯下也瞞住了那個假冒她的人。

因為那件事,不僅是三個人的心酸,更是整個晟陽皇室的秘辛。

安絳卿是年青時謝眺的執念,對此,那個堂而皇之佔有她位置的人,根本不會知道。

也不配知道。

謝眺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會忍不住與她提起當年的事。

後來想想,他是愧疚的。

愧自己把安絳卿娶進門,只因一點風言風語就開始冷落她。對她疏遠得不似一個妻子而更似仇人。

愧自己風采不比那雲端上的景王,愧自己的妄自菲薄。

謝眺知道,直到如今,安絳卿心中的那個人都不是他自己。所以兜兜轉轉十餘年後,面對風華不減當年的安絳卿,他才會出此一句。

絳卿,絳卿。

你嫁給我這些年,終是委屈了你。

這話與其是對她說,更像是在數落自己。這些年,謝眺不知道到底做出了多少負心的事情。他們唯一的女兒,也因自己這做父親的有意疏遠,性子也很是清冷。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彌補虧欠。話到嘴邊,更覺得苦澀。

不想那日,她卻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謝眺想,當她把一切歸咎於年少輕狂時,他就開始懷疑了吧。

還有她對溪月的態度。

一板一眼,還真像一個心有隔閡的嫡母。

可是真正的安絳卿,又怎麼會在意這些事情?

謝眺自嘲地笑笑,不惑之年的臉上第一次出現滄桑之色。

所以那常辨和尚開口時,他就注意到了這一點。

不是凌雲寺這位謝夫人,難不成別處還有謝夫人不成?

除非,有一個是假的!

……

短暫時間內,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中怒火中燒。在外人看來,他不僅是對膽大包天試圖違抗他的常辨心懷不滿,而且是在維護自己的權威。

“你說什麼?”

接著是眼中深沉的殺意,謝眺立即叫來隨時候著的小廝。

謝微月知道,有些時候,話不必說的那麼詳細。含糊一點,反而可以很快達到預期的效果。

譬如現在,當所有懷疑的目標連在一處,父親大概已經猜到事情的真相了。

那他究竟,猜到了哪一步呢?

“帶著你手下的人,速速把...…”說到這裡,謝眺遲疑一會終於咬著牙繼續道,“把夫人給我請過來!”

什麼?

這樣原先猜測的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常辨反駁了謝老爺,而謝老爺竟然沒有問責他。

反而……

不對不對!

謝老爺一定是要把夫人叫來,再與常辨當面對質。畢竟這常辨師傅,沒準可是剽竊了夫人的方子呢。

可一旁,凌雲寺中的僧人,熟悉常辨的人都清楚,他根本不是那樣輕浮的人。

小廝不疑有他,“哎”了一聲就要領命而去。

“等等。”

所有人都看向她,謝微月看向父親,眼中晶瑩閃過。

“怎麼了?”謝眺神色複雜,後知後覺的他才明白,自己才想到的事情,女兒定然先他幾步就想到了。

睿智的尚書大人又掃過如淨、常辨二人,兩人神色欣慰,但都有著微微的擔憂。他們又在擔憂什麼?

聽得女兒又道:“女兒昨日山中摔倒,有一位蒙面夫人曾出手相救。今日倉促,上山未來得及去尋夫人。所以女兒想請父親撥出一隊人,隨女兒上山去尋。”

謝眺似有所感看著微月,後者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謝眺神色震驚,再開口聲調中已經有顯而易見的顫抖。

“來人!”

“傳我的令下去,你帶著人兵分兩路。一隊給我把夫人叫過來,夫人若推脫,就是怎樣扛也要給我扛來!”

“另一隊隨大小姐上山,去找……”

微月搖搖頭,伸手阻攔謝眺。

“父親,此舉不妥。”

謝眺在氣頭上,話是聽不進去的,饒是如此他還是努力使得自己平和下去,問,“哪裡不妥?”

“父親忘記了嗎?我們不是要抓住她的現行,而是要把所有幕後之人抓出來。如果派人一面去阻攔,一面又大規模搜山,不是更會打草驚蛇嗎?”

下人還在那裡等待著主人的發話,謝眺回味微月的話,到底是熄了怒極而想出的辦法。他摩挲著指肚,細細思量起來。

“難不成,就放過了那個人?”

“不妨以晚膳為由,父親派人通知母親院子的人,屆時女兒會備好一桌晚膳款待。而暗處,守著一隊人馬,等著幕後人自己跑出來。”

“至於,上山一事…...”

謝微月沉思一陣,提議道,“女兒建議,擴大尋找的範圍。今日上山時,女兒其實曾與如淨師傅路過那間木屋。”

謝眺等著她接下來的話,神色是掩飾不住的期待。

可下一句,註定要讓他失望。

“但是裡面並沒有人。”

“擴大尋找範圍,就可以基本確定,母…..那位夫人究竟是被迫離開此處,還是僅僅因出門,而與女兒錯過。”

“就按你說的辦!”

謝眺應下,剛要吩咐,卻被一道聲音打斷。

“不必了。”

粗麻布衣衫自有一番沉靜之態,夫人的白紗遮住了自己的真容。只留下一雙顧盼生輝的美眸,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謝微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