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皎月》 江淙

三百內人連袖舞,一時天上著詞聲。

時值一年歲末,皇城中人的享樂日子過慣了,可對那些百姓來說,唯有歲末是忙裡偷閒的好時候。

謝微月如是想著,思緒已經飛到了很遠的地方。

一個她從未去到過的地方。

若……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隱姓埋名做一世的逍遙神仙,合該有多瀟灑?只羨鴛鴦不羨仙的道理,也莫過於此了。

只是這樣想著,轉眼間再見這滿殿堂的輝煌,和與自己相距甚遠的元燁,謝微月就變得意興闌珊起來。

“……”

姜貴妃狀若無意的一句話,就能畫地為牢將她囚禁其中,當真是厲害。

她微微苦笑一下。

看了一會歌舞,不時和妹妹意興闌珊地略說兩句,便覺得了然無味起來。

“……”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當這樣的唱腔一出,大殿陷入一瞬的凝固。

除夕宮宴,取的是辭舊迎新的好兆頭,是以宮宴的每一處都應是喜氣洋洋的。這樣悽婉的唱腔,如何能登大雅之堂?

伶人們舞姿蹁遷,歌女恍若未覺,仍用柔美的聲線哼唱著自古流傳下來的歌謠。她生得本就頗有幾分姿色,眾星拱月下,更獨顯歌女一人的姿態來。

昊帝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

眼見事情就要脫離自己所預料的,貴妃姜氏的眉心已經慢慢皺了起來。

那一歌謠仍被緩緩唱著,而正殿中眾人也相繼恢復了常態。

皇上都沒說什麼,他們又何苦多事,在大喜的日子給皇上找不痛快?

抱著靜觀其變的想法,連素日裡愛較真的人也都噤了聲。

謝微月單手托腮,早已神遊天外。許久,她纖細的指尖一鬆,酒盞順勢磕在桌面上,連同承放的美酒也濺在她手上。

“……!”

在晟陽凡是大宴會,男女賓客都要分開。而這次在她的位置,恰好可以看到弟弟楚懷。

在那一瞬間,她的目光與對面席位的楚懷不期而遇。很快,後者漫不經心地移開了視線。

被那樣冰冷陌生的目光一掠,謝微月掃淨了心頭的迷茫與悵然,剎時間清醒回來。緊接著,她看到謝映瑛關切的神情。

“姐姐,可是今日酒水喝多了身子不大爽利?”謝映瑛知道,姐姐的心中裝了事,她有些無措地看著微月。

姐姐雖素來不愛紅裝,可氣色是好的。今日著了胭脂,她卻像能透過胭脂紅看到她唇畔與臉頰的蒼白似的。

越是欲蓋彌彰說自己無礙,她心中的疑惑就愈得不到解答。

謝映瑛心中大約猜到,姐姐微月的情緒與不久前貴妃的召見不無關係。

可看姐姐的意思,似乎不想再多言,她便是有心開導也無從入手。

映瑛看了謝微月半晌,掃過她白璧無瑕的面龐,那臉頰已經飛上兩朵緋雲。

“大姐姐,你醉了。”

她軟軟地低聲道,帶著點懊惱,自責自己為什麼不照顧好姐姐。

另一側,謝溪月對兩人的動作毫無察覺。或是說,她根本毫不在意。此刻,謝溪月的心思已全然被這觥籌交錯繪聲繪色的晚宴吸引了去。

從一針一線精細縫製而成的伶人戲服,到滿席上琳琅的酒盞玉盤,無一不昭示著這座皇城的奢靡之至。

這是她謝溪月從未見過的盛世之景。

酒過三巡,歌舞漸入佳境。在官員席位上,文官們念及名聲還算剋制,可那些武將就遠沒有那樣體統。

微月只覺得耳邊的聲音聒噪地很。

這時,一道清揚的笛聲傳來,伶人悽婉的歌喉終於悠悠而止,謝微月只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

隨著那道笛聲,眾舞女如潮水般有序退開來,笛聲停時,大殿正中直立著吹笛人和方才的歌女。

一曲畢了,看來她們此行抱目的而來。不知片刻後將會是何等的局面,謝微月方來了點興趣,抬起頭看向她們二人。

貴妃面色不虞轉而去給陛下敬酒,而立於殿下的兩女紛紛見禮。

“抬起頭來。”

歌女身形一晃,恰好讓謝微月看到對面的謝楚懷,卻見他趁無人注意時悄然離開席位。

在那一瘦削身影消失在轉角前,謝楚懷環顧四下,似乎在確認什麼,而後才邁出大殿的門檻。

電光之火的那一刻,謝微月本能地嗅出一絲不對勁來。

但身旁人的聲響又將她的思緒拉回。方才的歌女正說到自己的身世,謝微月眉頭一皺,發現楚懷竟是許久未歸。

便是醒酒散心,這也未免太反常了些。

殿內人聲鼎沸喧囂得很,又正巧多飲了幾杯,頭腦有些昏沉,她立即不假思索地起身跟去。

南枝見狀連忙快步跟上,“小姐,外面天黑,奴婢陪您走走吧。”

謝微月看了眼已經全然漆黑下來的天幕,厚重的雲層遮擋,一絲星光也無。她又回頭看向燈火通明的殿內。

“不必了,我姑且在近處走兩步,你留下照顧她們罷。”

謝溪月與謝映瑛是頭次入宮,許多規矩尚未清楚,還是留下南枝比較妥當。如此一想,婢女便點頭應下。

走出大殿,那條來時的官道上,已經有宮人將沿途的燈籠點上。很遠的地方,在皇城以外的百姓家,已經有人放起了煙火,依稀可聞劈里啪啦的爆竹聲響。

壓抑灰沉的雲層被火光照亮,空氣中也混合著硫石的味道。

這條路恰好在那洪公公在時走過,所幸謝微月認得。

喜慶的燈籠散發著暖橘色的光亮,撕裂了躲在暗處蓄勢待發的野獸,謝微月順著亮一路走著。

因沒叫南枝跟著,倉促之下走時隻身提著一盞宮燈。

高大的樹木佇立在兩側,陰森的樹影在光亮小消失的地方張牙舞爪,風吹過層層宮牆發出近乎嗚咽的聲音。當天色陰沉下來,宮中就呈現出一種別樣的悽然。

許久未見到楚懷,謝微月覺得楚懷大概是已經回去了,而自己走得愈來愈偏。

免得叫南枝她們擔心,她緊了緊柔軟的毛領,就打算離開,一道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