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皎月》 江淙

眼看著天色愈發陰沉,時辰也在一點點地被耽擱。

殿外寒風凜冽,方才貴妃召見得急,謝微月連暖手爐也沒顧得拿上。寶兒好不容易從嘴裡擠出一句不完整的話,就連微月也隱隱感受到她是忍住了多大的痛楚才開口。

“謝小姐,奴婢沒事,奴婢……先把您護送到廣陽宮吧。”

話音剛落,她劇烈咳嗽起來,並做出乾嘔態。

“哎喲,貴妃娘娘那邊已經在催了……”

不遠處一個矮胖的身影疾步走來,正想繼續說什麼指責的話,看到寶兒這副虛弱的樣子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耽擱了娘娘的貴客!怎麼回事?”

尖細有獨特辨識度的嗓音響起。謝微月在一側打量,來人頭戴亮白頂花翎,語氣看似寬厚實際在頤氣指使,謝微月心下已經有了判斷。

看來眼前這位,便是貴妃廣陽宮中的掌事太監罷。

謝微月思量時,那公公已經先一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禮,“奴才洪大用,見過謝大小姐。這奴婢寶兒生生耽擱您在這大風天站了許久,真是該打!”

唔,這便是了。

謝微月確定了他的身份。

洪大用看似謙卑,但這一番話下來穩穩當當,絲毫不給謝微月言語的機會。

她也不為所動,淡淡地開口。那聲音在北風呼嘯之中自有一番震懾人心的力量,“正事要緊,既然寶兒姑娘有疾,那就煩請洪公公帶路了。”

洪大用一愣,眼神方露出幾分審視來。

按照他往日的經歷,沒主見的官家小姐鐵定會晃了神,先為寶兒開脫自亂陣腳,勢就低了,後面自然是他說什麼聽什麼。

不過洪大用先前還沒爬到廣陽宮掌事這個位置時,就聽過她的名字,那時貴妃遠沒有現在這樣顧忌。

這個謝大小姐的確不同,想來能叫太子看上的,又怎會是個平庸之人?

謝微月說這話後,寶兒也叫宮人扶了下去,沒有人再為難什麼。

不過寶兒可是姜貴妃身邊得力的人,洪大用頂多在外人前唬住場面,又怎會真拿她怎樣?

而寶兒那邊,洪大用是貴妃娘娘宮裡的掌事,與她便是自己人,本來就是滿腔信任。如今聽說貴妃等得不耐煩催了,忙將這一命令託付於他。

她自己這才放下心來,任由兩三個小宮人扶著離開了。

被指點著叫來的小宮人受寵若驚,就衝著寶兒身後的廣陽宮,就忙不迭要好好伺候著。

待人走後,洪大用敦厚的笑立即堆了起來。

“謝小姐,請吧。”

謝微月攏了攏身上的滾毛狐皮裘衣,終於隨著那洪大用離開了大殿。

臘月天寒,幸虧也沒走幾步路。

不出一會出了正殿,轉角豁然開朗,眼前是交錯複雜的官道,謝微月站在官道的交心處。

從她的角度看,眼前各個方向都延伸著空曠陌生的道路,入目的紅牆綠瓦在陰沉的天幕下格外肅穆,一眼也望不到盡頭。

“謝小姐,娘娘怕天寒凍著您,特意讓奴才叫了頂轎子來接。”

身後,洪大用討好地笑著。果然,謝微月一回頭,就看到了立在在牆沿的那頂毫不起眼的二抬小轎,旁邊等候兩個小內侍,皆低著頭,謝微月看不清他們的面容。

這裡是各個官道的交匯處,不遠還是即將歌舞昇平舉辦除夕宮宴的正廳,不少宮人來往,其中也不乏稍有身份的妃嬪從此處經過。

但少有人乘步輦而行。

謝微月又看一眼那樸素過頭的小轎子,在這巍峨殿闕中顯得格格不入。

將視線從洪大用那張笑成一朵菊花的老臉移開,謝微月心中升起了淡淡的違和感。

“臣女多謝娘娘抬愛,可這於理不合,臣女惶恐。”

洪大用臉上的笑容一僵,又看到謝微月視線掃過來往的小主,心知她謹慎,只好作罷。

“還愣著幹什麼,你們先下去吧。”

洪公公揮手,遣散了站在角落許久凍僵了手臂的兩個小內侍。

後者不疑有他,像是得了什麼特赦一樣抬起轎子,向最偏僻的那條官道上離開了。

謝微月看得清楚,洪大用心道不妙,要是再讓眼前這位思量一會,自己恐怕就沒那麼容易得手,必須將她的注意轉移到別處。

“娘娘心疼,怕您在路上凍著,但宮裡的轎子都是聖上賞賜,怕謝小姐落人口舌。奴才便從別的小主宮中借了一頂,如今您用不上,小的們就送回去了。”

洪大用生怕謝微月落下嫌隙,急著解釋。他每說一句,突出的熱氣就立即被融入在寒冷的空氣,成為白色的哈氣。

透過白氣看,他的面膛凍得通紅。

這一番解釋不留絲毫把柄。

廣陽宮奢靡,這洪公公說得倒有可信之處。

謝微月不置可否,寒風吹到臉上,叫人只想把臉深深埋進柔軟的毛領之中,暖暖凍僵的臉頰。

她沒再說什麼,客氣地頷首表示理解。

-

貴妃受寵,廣陽宮緊鄰養心殿,是多少妃嬪眼熱的地界。

從始至終,洪大用身為廣陽宮貴妃娘娘得力的掌事太監,說話做事皆滴水不漏,叫人看不出錯處。

那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起疑的?

謝微月想,也許就是現在。

“謝小姐且在忍耐一會,等過了這御花園,便就到了。”

一路上,洪大用依舊耐心地為謝微月解釋。

聽到這話,謝微月卻一反常態地住了腳。

“洪公公,你說這裡是御花園?”

洪大用看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支吾了片刻,下意識抹了抹額上並不存在的虛汗。

“是啊,就快到了。”

而謝微月的手,卻悄悄攥了起來。

謝微月見過姜貴妃數面,但每次都是在正襟危坐的大殿,如今被貴妃邀請至廣陽宮,卻也是頭一回。

這也意味著,即便是有人故意帶錯了路,她也不會發覺。

事實卻恰恰相反。

謝微月從小便聽太子周元燁講他在宮中的事,對皇城佈局恰好有大概瞭解。

皇城以正殿為群殿之首,兩側以中軸線劃分,氣勢巍峨磅礴。晟陽以右為尊,皇上力排眾議將貴妃遷至廣陽宮——

正是因為,廣陽宮坐落於那一中軸線右側。

而與之相對,御花園在中軸線以左。

兩地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

便是再蠢的奴才,也不可能將這點混淆,何況是浸淫深宮已久的洪公公。

他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