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是正定七年相遇的吧?”
“咳咳,對,一月初七,呂梁山下,我在追趕一夥土匪,結果你跑來多事,然後我兩打了一架。”
“那是你第一次被我揍,嘖嘖,我現在還記得,你那會二十二歲,我呢,好像剛到二十,脾氣很沖。
但那會我已經是魔教教主了。
而你還是個愣頭青。
武藝嘛,馬馬虎虎,我用一隻手,都能把你打趴下。”
“你只是仗着劍玉在手罷了,若是沒有那玩意,誰打誰還不一定呢。”
“亂說!我可是西域天才,那時候不用卻邪就能揍翻你。”
“呵呵,隨你說吧。”
長江邊上,即將凌晨,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
搖搖欲墜的任豪,坐在江邊一塊石頭上,張莫邪站在他身邊,兩人看着黑暗的江水,說著過去的事。
任豪很虛弱,需要張莫邪攙扶着,才不至於倒下去。
沈秋抱着貓,站在兩人身邊。
他在聽這過去的故事。
他基本可以肯定,自己是江湖裡,第一個聽說這些故事的人。
“扇子給我。”
張莫邪朝着沈秋勾了勾手指,沈秋從腰間抽出黑扇夜盡琉璃,遞給張莫邪,後者拿着扇子,唰的一聲打開。
那黑扇在他手中旋轉兩周,就如萬毒老人用起來一般嫻熟。
四團顏色各異的毒氣被聚在一起,又被扇子扇入任豪面頰,被他吸入口鼻,任豪原本昏昏欲睡的精神,一下子便激靈起來。
就如迴光返照一般。
“唉,我是救不了你了。”
張莫邪把玩着扇子,對任豪說:
“你把自己玩廢了,哪有你這樣運功的?
這兩儀神拳的拳勁這麼霸道,只能走任督二脈,你又沒有被靈氣洗刷軀體,走到其他經絡,就是爆體的下場。
何必呢?
打贏我一次,真的這麼重要嗎?”
這個問題,讓精神好起來的任豪哈哈一笑,他努力的坐直身體,怡然自得的說:
“我和你打架,還沒贏過呢,這眼看着要死了,不贏一次,怎麼回本啊?你老實告訴我,剛才你放水了沒?”
“沒有。”
張莫邪乾脆的說:
“都是兩記必殺絕學,沒有絲毫放水。但我只說用武藝和你打,可沒說我只會武藝,這些年啊,我也學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呢。
不過單論武藝而言,你確實已經到達這個境界了。
那道牆了,你也接觸到了。
你就該知道,在這個境界,根本分不出勝負。
除非,你打算放手一搏,讓長江在今夜改道,否則啊,咱們兩根本放不開手。”
“算了,不在乎了。”
任豪擺了擺手。
全身的感覺,都在快速消失,一股如朽木般的麻痹,正在四肢浮現。
來得極快,只是短短一瞬,他已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
“幫我解下來。”
任豪將雙手放在張莫邪身前,對他說了句。
張莫邪的手指,在黑色拳套上輕輕點了兩下,天機無常拳套,便從任豪手中脫離下來,露出了任豪的兩隻慘不忍睹的手。
十指上已經完全沒有了完好的皮膚。
中指食指,甚至磨出了骨頭。
他的身體早就開始崩潰了,即便是先天的血肉之軀,也承受不住那股絕世豪力。
“歸你了!”
任豪將拳套,朝着沈秋丟過來。
沈秋接在手中,他感受着手中拳套的冰涼,這會心中卻毫無歡喜。
任豪要走了。
這個努力把自己往正道上帶的男人,這個自己在世的,僅剩不多的長輩,就要離開了。
他甚至能猜到,張莫邪為什麼一定要讓他跟過來。
就和仇不平一樣。
任豪,也得死在他手中。
“你呀,下次再見面時,一定要好好練。”
張莫邪站起身,拍了拍任豪的肩膀,用好友暫別的語氣,對任豪說:
“下次再打,我可不會留手了。”
“你瘋了吧?”
任豪瞥了張莫邪一眼,他臉上皮膚皸裂,頭頂白髮都染了血,扭動頭顱這個動作,讓脖頸皸裂的血肉撕裂,看上去非常恐怖。
他說:
“我要死了,你要再見我,你也得下黃泉才行。”
“胡說什麼呢。”
張莫邪輕笑了一聲,他看了眼沈秋,對任豪說:
“有沈秋在,你想死都難,當然,想活是不可能了,但我們絕對有再見之日,你信我。”
“你也別急。”
張莫邪似乎覺察到了沈秋心中疑惑,他將黑扇還給沈秋,說:
“你心中所想的那些疑惑,我一會再告訴你。
我要和你說的事情,很多很多,不過現在,要先把我仁兄送走,我和他鬥了一輩子,實在不忍心看他沒個下場。”
沈秋點了點頭。
已知和未知的交匯,所有他渴求的真相近在眼前,但他並不着急。
期許,渴望,求索這些源於心中本能,為了合適的人,可以適當拖延制止。
這便是沈秋對待朋友的方式。
任豪將死,他對於沈秋而言,也不只是一位朋友或者長輩,就如他對張莫邪而言,也不是單純的對手。
沈秋沒有說太多,他維持着安靜。
將時間交給眼前這愛恨交織的兩人,在生命的最後,若有誰最有資格陪任豪走完,那麼必定就是張莫邪了。
對苦戰到頭的英雄而言,只有糾纏一生的敵人,才是他們最好的朋友。
“咱們當年在燕京郊外分開時,你就說,我這人,這一輩子不會有好下場。”
任豪嘆了口氣。
他看着眼前流淌的江水,身體里的麻木已蔓延到胸腔,讓他呼吸都有些困難,他輕聲說:
“果然應了你的烏鴉嘴,我還是倒在這裡了。不過也好,臨死前,也把你留下的爛攤子收拾乾淨了。
世間再無魔教,正派大興,江湖安穩,我也能放心的離去。”
“只是沒有魔教,不是說沒有正邪。”
張莫邪站在任豪身邊,他也看着流淌不休的江水,他說:
“在你們這些人心裡,這個世界上,一個人是正是邪,要遠高於是善是惡,咱們當年,不就因為這個才割袍斷義的嗎?
任豪,你這一輩子,就毀在這正邪之分上了。
我不信,你猜不到,這江湖正邪,到底起源於何處,但你既知道,卻又跳不出這個圈,來來回回都在其中打轉轉。
沒了魔教又如何呢?”
張莫邪嘆了口氣,他說:
“沒了現在這個魔教,總會有下一個魔教,這江湖啊,自從它誕生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不會安穩。
你可知,你今夜丟了性命,所做的一切,換來的,可能連幾個月的平靜都不會有。
但沒了你我,沒人鎮住他們,接下來再鬧出亂子,誰來收拾爛攤子?”
任豪低下頭來。
他眼前一片黑暗,比黑夜更黑,他看不到了,眼中已無光明。
面對張莫邪的問題,他說:
“有啊,我你,不是選了同一個人嗎?”
“沈秋啊。”
張莫邪絲毫不顧及沈秋就在身邊,他笑了一聲,對任豪說:
“你錯了,沈秋不是我選的。就算沒有你和我,這世界上還會有另一個魔教教主和武林盟主,甚至不會有這兩個頭銜。
但惟獨沈秋的出現,是必然的。
不管其他事物再怎麼變,他都會出現,而且不管你選不選他,他都註定要做出很多很多事情。
這些事情,你控制不了,我也控制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