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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學書院落榜的消息從臨海傳開,如長了翅膀的鳥,北飛至寧海。

方孝孺看出了廖銘幾次想要說話卻張不開嘴的不安,盤算了下日子,料定參與府學考試的結果已經出來,便喊住了再一次路過的廖銘:「鐫永,為師曾教導你行事當坦蕩磊落,遇事莫要驚慌失措。如今你進退失據,欲言又止,這是何故?」

廖銘低着頭,思考着措辭。

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儒袍弟子走了進來,對方孝孺深施一禮:「恩師,書院外有一名為郭璉者求見,說是舊友。」

「郭璉?」

方孝孺眉頭一皺。

這個名字並不陌生,這可是國子監最早出來的人才,與現在的祭酒李志剛同時被皇帝朱允炆提拔出去的人才。

聽說郭璉此人這些年平步青雲,早年間進入吏部,後來接替黃子澄成了青州知府,任上盡職盡責,將青州府治理得不錯。今年年初考核時,被提拔為禮部侍郎。此時他出現,想來不是訪親尋友,而是代表朝廷而來。

「請吧。」

方孝孺輕聲道。

「且慢。」

廖銘連忙攔住,低聲對方孝孺道:「恩師,郭璉這個時候來想必沒安什麼好心,府衙已是張榜,我們正學書院——可以說是一敗塗地。」琇書網

方孝孺微微閉上眼,眉毛輕顫。

一敗塗地!

是何等慘烈的失敗才會用到這個詞?

方孝孺嘴角動了動:「林嘉猷、廖鏞他們現在應該很是挫敗,讓他們回書院吧。告訴他們,承擔得起輸,不失奮起而追的勇氣,方能漸行漸遠。求索學問,誰都需要邁過幾道坎。」

廖銘哀傷不已:「是我們愧對恩師教導!」

方孝孺呵呵笑了笑,起身道:「無妨,他日重來便是。去吧,將郭璉請進來。」

廖銘擔憂:「就怕他是來奚落恩師……」

方孝孺搖了搖頭:「國子監出來的人,可沒幾個善奚落的小人,尤其是官還能越做越大的人。去吧,讓我看看他帶來了什麼話。」

廖銘無奈,只好出門去請。

郭璉經歷過了諸多歷練,已經不再是當年初出茅廬的小小監生,但見到方孝孺,依舊是整肅衣冠,深施一禮:「弟子郭璉,見過老院長。」

方孝孺臉色微微一變。

老院長?

這是國子監監生對自己的稱呼,已經多年沒人這樣喊過自己,正學書院的弟子要麼稱自己為恩師,要麼稱山長。

「這個稱呼,不敢當。」

方孝孺嘆息,微抬手還禮。

郭璉淡然一笑,打量着方孝孺:「多年不見,老院長身體依舊康健,令人欣慰不已。當年教導之恩,我等自不會忘。今日郭某奉旨意而至,沒有提前送帖,還請老院子海涵。」

「奉旨意?」

方孝孺凝眸。

果然,郭璉的到來是建文皇帝朱允炆的安排。

方孝孺帶廖銘等人行大禮,方孝孺高呼:「臣方孝孺接旨意!」

郭璉連忙上前,將方孝孺攙扶起來:「陛下只是有些話想讓郭某轉知老院長,並沒有下明旨。明旨一下,便成了皇命不可違背,而陛下並不想為難老院長,尊重老院長意願。」

方孝孺眼眶濕熱,謝恩之後起身。

郭璉看着有些蒼老之態的方孝孺,有些嘆息。

說實話,方孝孺是一個老好人,為人確實不錯,與人善良,為人忠孝,又是個大儒,講解起學問來鞭辟入裡,深入人心。

只不過,方孝孺當年實在是不應該坐在國子監儒學院院長的位置上卻想着朝廷中的

事。你教書就教書,培養幾個好弟子才是你的使命,結果呢,你非要參與到朝廷糾紛之中。

因為一場大雪,天寒地凍,你非要建文皇帝下罪己詔,承認自己犯了錯,讓老天別冷風吹,這也就是幾年前還有人信你,若你現在去國子監說這話,估計會被人擱熱氣球送到天上去,告訴你什麼是高處不勝寒。

還有,倭國進犯陽江,殺了大明軍士,掠奪了大明船匠,建文皇帝已經磨刀霍霍,勒緊腰帶準備干架了,憋着一口氣呢,結果呢,你跳出來非要說寬容寬容,友好友好,禮儀禮儀。

這才惹怒皇帝,將你直接從國子監踢出去。說到底,皇帝之所以不留你在金陵,只是因為你的學問出了問題,也不是你的能力不足以繼續勝任國子監教學,而是因為你人不在朝堂,非要往朝堂里鑽。

鑽就鑽吧,也不是不讓你鑽,畢竟有很多縫,可你非要往皇帝的腳趾頭縫裡鑽,這怪不得誰。

時過境遷,一切都成雲煙。

郭璉落座,認真地說:「府學出了榜,聽聞正學書院也派了人參加,成績並不理想,不知老院長如何看?」xь.

方孝孺微微皺眉,坦言:「正學書院本只想安心做學問,這些年來也確實如此。只不過,學問的落點終究是在傳承兩個字上。若我教導出來的弟子不能成為先生,無法進入私塾、社學、縣學,乃至府學、國子監任教,那這學問並斷了傳承。」

「沒有傳承的學問,和死去的學問沒有區別。故此,我決定開書院,讓正學書院的弟子通過府學考試,取得進入國子監的資格,他日能借這個身份,進入府州縣學與社學傳播學問。只是正學書院教學專儒學,缺乏對雜學的修習,整體分值低也是可以理解。」

郭璉看着方孝孺,頭微偏左,輕聲道:「看老院長的意思,還不知正學書院在儒學單科考試中也失利了吧?」

「什麼?」

方孝孺難以相信,看向廖銘。

廖銘低頭,從袖子里取出一份文書遞了過去。

方孝孺展開一看,幾乎昏厥,林嘉猷、廖鏞等自己引以為傲的弟子,竟在儒學考試中也沒拔得頭籌,別說頭籌,就連前五十都進不去!

郭璉嘆了一口氣:「老院長不用懷疑判卷的公正性,府學判卷有安全局、監察御史、府衙、府學、私塾先生等共同參與,若不是正學書院參考太過突然,想來正學書院的先生也會參與其中。出現這樣的結果,絕非是有人刻意偏袒,我猜想,是因為正學書院的弟子已不善策問……」

方孝孺心頭很是悲傷,辛苦耕耘澆灌結出的果子,竟是乾癟的,用不了的。

多年付出,所為何故?

到底,我還是錯了嗎?

這些年來,自己一直憋着一口氣,想要證明自己離開了國子監依舊可以引領大明儒學的方向,告訴建文皇帝,國子監削弱儒學地位,引入雜學是錯誤。

如今,失敗的終是自己。

若說雜學上學藝不精失敗情有可原。可在儒學之上,最拿手的學問上輸給了府學,那還有什麼臉面被人稱之為大儒?

郭璉看出了方孝孺的痛與掙扎,清楚正學書院的野心是想堂堂正正打敗國子監儒學院,繼而成為主導儒學思想的先鋒,自成一派,與朝廷對壘。

這種野心對於寬容的建文皇帝是有可能實現的,但若是擱在洪武朝,方孝孺但凡露出這個想法一點,估計都會被洪武大帝給送去找宋濂繼續修習學問去。

不過在改良儒學,尤其是皇家支持永嘉學派與儒學結合的情況下,傳統儒學過於關注心性,缺乏實踐的弊端越發凸顯,也越發沒了生命力。

如同火車一樣,現在需要燒的是煤炭,你非要燒一堆舊

衣服,這火不夠旺,蒸汽不夠足,火車它跑不起來,即便是起來了,也是吭哧吭哧走不了多遠,如年邁而蹣跚的老人。

郭璉直言:「陛下在派我前來之前,並不知正學書院參與台州府學考試。陛下希望老院長重新考慮為朝廷所用,積極接納改良儒學,站出來闡述,並發展新儒學,對實幹、實踐的大明時代進行思想武裝。陛下還說,朝廷遷都在即,北平國子監儒學院院長的位置,如果你願意還是你的,包括你的一干弟子,也可以進入國子監授課。」

「只是老院長,陛下希望你們能放下對新儒學的成見,去看一看新儒學帶來的變化。正學書院的路,已經不適合大明了,再這樣下去,也無濟於事。」

對於重新招攬方孝孺,郭璉的理解是,皇上看到正學書院坑了八百學生,再繼續坑下去,估計還要坑不少人,索性與方孝孺商量商量,跟着改良儒學走,讓這些學生也好早點進入府州縣學,日後也能為朝廷所用。

要知道其他學院、私塾都積極跟上朝廷步伐,朝廷教導雜學,人家也開始教導雜學,唯有這正學書院,死板的根個木頭。

方孝孺不知道朱允炆怎麼想的,但很清楚自己的教學出了問題,哀嘆一聲,道:「你回去告訴陛下,就說方某老了,不想再出山了,後面只想著書立說,至於書院的事,便交林嘉猷、廖鏞、廖銘三名弟子負責吧。」

退隱,這是方孝孺的心灰意冷,是對自己失敗的交代。

廖銘連聲阻攔,也沒有改變方孝孺的決定。

方孝孺起身,目光滄桑:「轉告陛下,方孝孺願大明國運隆昌,千秋萬代!」

郭璉行禮。

舊儒學的時代,以方孝孺的隱退為標誌退出大明歷史,新儒學的光芒開始普遍天地,思想解放的風潮,終伴隨着教育、掃盲深入民間。

大明民智,終開。

重重禁錮的枷鎖終於破開,大明即將迎來巔峰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