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蜍奔月》 凉世初年

終於開始放晴了。

這幾日大概是把一整年要下的雪都完完全全下得乾淨,空氣異常乾燥,一呼一吸間好似吸進了冰霜鑄成的刀刃。再抬頭看天空,湛藍的教人眼睛發紅,萬里無雲,瞧不見一絲雜質。

等姒玼身子完全好了的時候,一行人搖搖晃晃終於是走到了姑蘇城外,路邊也漸漸有了人氣,偶爾還能遇到到幾個挑著擔子,販賣山楂的老嫗,但姒玼身上並沒有吳人用的鎛幣,只能眼巴巴的瞅著,直到馬車漸行漸遠,再瞧不清那些紅豔豔的果子。

她嘆了一口氣,扭過頭對辛夷道:“好久都未見世子了,他去了哪?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

辛夷搖搖頭,只比手勢道:世子應該是早咱們一步回了姑蘇。

唔……是該早一些回去,好好籌備一番。

姒玼再不說話,只支著頭靠在簾前,漫步目的的瞧著路邊的一景一物。她以前是來過勾吳的,那時的勾吳還並不強盛,便是王城也沒有幾戶像樣的人家,野路旁橫著歪歪斜斜的茅草屋,著實有些荒僻。勾吳人又好削肩細頸、弱柳扶風,便是男子也以此為美,她幼時見過的吳國貴胄,皆是一幅瘦弱蒼白的模樣,層層疊疊絲羅衣袖被風吹得四散起浮,露出一截孱細青紫的手臂,比女子還要細皮嫩肉的,怎麼瞧也不像是個能舞刀弄槍的男人。

所以姒玼怎麼也不信,這樣羸弱瘦小的勾吳人竟有一日會打敗斷髮文身,驍勇善戰的越人。

現在再看,無論是邊陲野落,還是賈口王城,皆是路有桑麻、地無荒墾,田間也都是壯丁農夫,見不著一個上了年歲的人,柴垛高高堆著,上頭伏著一隻肥碩蓬鬆的蘆花雞,它懶洋洋的縮著頭,想必是過了一個格外愜意的暖冬吧。

而相較此時的于越,卻是十室九空,便連十歲的孩子也要為生計所迫,腰上纏縛粗糙麻繩,咬著牙開墾耕地。

直到親眼目睹,才恍然意識到今時的吳國早已不同以往,不知不覺中成為了中原東南最大的霸主,于越戰敗,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晌午時風,太陽溫溫弱弱的曬在人身上。姒玼躲在榆婁下躲避太陽,大概是快到了姑蘇,人人都加快了腳步,不再多做停留。辛夷也不知從哪撲了一隻細瘦蚱蜢,用頭髮綁在蚱蜢的腿上嬉玩,姒玼見蚱蜢瞪著一雙綠油油的眼睛,有些嚇人,生怕蚱蜢不長眼,飛到了她身上,連忙呵斥辛夷弄死蚱蜢。

只是有人偏偏要壞了姒玼這難得的閒適,百夫長點數時忽然發現少了兩名越國大夫。他們叫停了牛車,大喊著將其餘越人集到一起,挨個數名,才發現越左赦令齊桓和他的兄弟齊松逃跑了。

前頭吵吵嚷嚷圍了不少閒人,姒玼來了性質,一圈一圈甩著手上牽著的死蚱蜢,牽上辛夷去人群裡看熱鬧。

這一路越人逃跑的情況不在少數,百夫長也早已習以為常,只不慌不忙的點派了一隊人馬前去搜尋,不到一會,他們就押著形如乞丐的齊桓、齊松來了。

他們被人用麻繩捆著扔在地上,散亂糾結的鬍子裡滿是泥垢爛草,大抵是商量著躲到了草垛爛泥裡,卻還是被發現了。

百夫長狠狠一腳蹬在齊桓的臉上,用力之大,姒玼好像看到他的臉深深凹陷下一塊,“今日,我便殺雞儆猴,看你們這幫人還敢不敢再逃!”

齊桓臉色青白一片,汗濡溼了衣衫,他被人拖著架到一塊劈柴用的木樁上,就像一塊絕望的破布,連掙扎也沒有,身體還沒死,魂魄已經先去了閻羅殿。

齊桓兄弟二人自勾踐還是太子的時候便投在勾踐門下,並不是什麼出彩的人物,所以姒玼與他們交道不多,只年幼時在宴席上遠遠見到過幾次,兩人都續著一把大鬍鬚,分不清哪個是長兄哪個是胞弟。

夫椒戰敗後,齊桓跟隨勾踐倉惶逃亡至會稽,途中被吳人一刀斬去了右臂,而齊松則是臉上中了一箭,掉了半邊的牙齒。現在再看,倒是能一眼就能分出來了。

百夫長好整以暇的站定,顛了顛手中有些生鏽的長劍,伴著一聲淒厲的哀嚎,糯白的腸子牽扯著深綠的腎膽肝臟,嘩的流了一地。但劍刃太鈍,怎麼也砍不斷脊樑骨,那百夫長倒被噴了滿身滿頭的血。

饒是見慣了這些的姒玼,也被這一幕噁心的臉色發白,更別說平日裡只會吹牛放屁的吳人士卒,他們連連後退,揹著人嘔吐不止,吐得都是清水。

齊桓斷斷續續的發出嗬嗬的聲音,他扭過頭,看著自己下半身與上半身還連著一層繃張的透明的肚皮,離了身體的腳還在不住的顫抖,他有些陌生,更多的是茫然和不可置信。

這……就要完了嗎?

有人抬起他將他扔進了草草挖掘的土坑中。他望著天空,一碧如洗,陽光明媚。冬日曬著溼潤黝黑的泥土,是一股厚重樸實的苦香,想必下一年開春,這一片荒野定是草長鶯飛,碧綠連天的光景。這般想著,臨死的兢懼與茫然忽然被一種安靜的情緒代替,他腦子裡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

下輩子,一定還要做人。

齊松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哥哥死去,終於忍不住壓力,慘叫一聲便瘋了一樣扭動著身軀掙扎,士卒不敵齊松將死爆發出的力氣,粉粉被他撞倒在地。百夫長擦盡劍上的鮮血,冷笑一聲,揮手將劍投擲進齊松的身體中。

慘叫過後,再也沒有人說話。姒玼抬起眼,看到齊松的新鮮鬼魂還在跌跌撞撞的往前跑,不一會就消失在田壟盡頭。而那把劍貫穿了他的胸口,卻未能傷中要害,他在地上痛苦的打滾扭曲,手指生生摳進泥中,還在不停的往外爬去。

姒玼瞧著有些於心不忍,轉身扯了扯景嘯的衣角,卻是道:“去了結了他吧,省的他再疼了。”

景嘯點點頭,提了劍過去。姒玼再回過神的時候,他們已經被守衛拖著扔進了坑中,手腳扭曲,以一種怪異的姿勢交疊在一起,只是一雙無神眼睛還大大的睜著,好像是在望著自己。

姒玼垂下頭,攤開微微發白的手心。

他們兄弟原本就不是越國人,以他們的本領,只要在姬炎面前討好諂媚兩句,當個吳國大夫綽綽有餘,何苦落得今日這般結局。

她有些想不明白。

此時愈發安靜,只有填土的噗噗聲,齊桓還未閉眼,眼球上沾了泥土。有一瞬間,姒玼好像是瞧見了勾踐,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后,面上沒有一絲神情,再一眨眼,卻不見了。

姒玼臉上沾到了零星血液,卻一點也不自知,她扔了手上的死蚱蜢,拍了拍手,“熱鬧看完了,咱們走吧。”

而辛夷早已被方才那一幕駭的魂飛魄散,手腳僵硬成了一塊冰,腿微微打顫,卻是一步也走不了了。姒玼握住了她的手,牽著她走出了人群,“殺得是于越的人,與你毫無干係,你有什麼好怕的。”

辛夷這才堪堪回過神,流著眼淚比劃道:他們真可憐。

可憐?

嗯……是有幾分可憐,好歹是于越的赦令,卻連個墓碑都沒有,隨隨便便挖個坑便埋了,死得一點體面也沒有。

她嘆了一口氣,勸辛夷:“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沒什麼好哭的,是人都有那麼一天……”雖嘴上那麼說,但姒玼卻漸漸擔心了起來,還未到姑蘇城吳人便已經如此囂張,不將越人當人看,那到了姑蘇城內,豈不是更……

她有些不敢再想,忽然便有些理解起齊桓兄弟為何要拼死也要逃離這裡。姒玼望向從九嵊一起跟隨而來的越人貴胄。融雪天氣,他們還只穿著匝絲破舊的單衣,每個人的臉上再見不到以往時候的矜貴,好似被寒風生生吹落了一層油脂麵皮,吹乾了流淌在血液中的瓊漿玉液,只剩下的枯朽的肢乾和一張青灰絕望的臉。

他們這些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過了這一年,也不知道能活下幾個,想必今年義門裡仁,又要添上無數新墳了吧。

所以說,最無用的便是什麼忠信禮義,為了那虛無縹緲的東西,捨棄了自己的生命,真的值得嗎?

她嘆了一口氣,隨後又笑:死再多人,反正不會死她姒玼便是,為那些個執迷不悟的凡夫俗子操這心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