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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蘇台這幾日着實熱鬧。

第一件事,是一個鮑姓婦人牽着一個尚只有六七歲的男童進宮,一開口便言自己乃是吳國的如夫人,身側男童更是當道世子。太宰伯嚭半信半疑,到底還是將人帶進宮裡面見吳王。吳王一瞧,確是自己以前在鄉野間的相好,那男童彎眉細眼,麵皮白凈,果然是與自己像了十成十。於是在萬世台大舉宴席,慶賀自己老而得子,姬姓吳氏子孫昌盛,千年萬世,綿延永續。

第二件事,便是萬世台宴席那日,還來了一個于越的公主。她身量矮小,直起身來或許還不到成人胸膛高,一眉一眼卻生得細緻清冷,咋看好似商紂的蘇妲己,卻偏偏又透出一身從頭到尾的寂寥淡漠。

她端坐一隅,蒼白小臉被燭火映的模糊迷離,微翹小唇染了清澧,爍着瀲灧水光。一雙眼睛更是如狐兒貓兒一般,幽涼冰冷,望過來時似迸裂出無數漆黑沉靜的魂,無聲將人牽引進無底深淵,即是慾念無盡,卻更遺世孤僻。連那吳王新尋回的小世子,也迷得失了魂,連連被吳王喚了兩三聲也不願回頭。

眾妃嬪更是各有滋味,有的是咬牙嫉恨,有的是惶恐不安。嫉的是她的年輕容貌,佔盡天下女子所有美好。恐的是她將來又是另一個西施,將吳王全部寵愛據為一身,分走她們本就已經寡淡稀少的寵愛。

衛姬更是恨的眼紅,一個施夷光就已經夠她應付不過來了,怎麼又來了一個于越的公主!她死死望着姒玼,或許是目光太過直接,姒玼察覺到她的視線,抬起頭望向她,視線觸碰時,她忽然笑開,露出一角瓷白細密的牙。衛姬心跳驟歇,心頭激起一陣兢懼。

她終於想起,自己是見過這張臉的,很早很早以前見過。那時她初來勾吳,身量高挑,眉目婉然,立在一群瘦弱蒼白的勾吳少女中,更覺得自己出類拔萃。所以她不願去與其他女子搭話,只立在一株桂花前,接受着那些勾吳少女的阿諛奉承或冷嘲熱諷。

忽然那些小聲私語的勾吳少女齊齊噤聲,翹頭看向一個地方,好似同時失落了魂魄一般。衛姬心中詫異,她扭過頭,順着她們的視線望去,一眼便瞧到一個身量還不到她下巴的小小女童,不緊不慢的行過了紫藤長廊。褶褶裙擺銹了曲尾金鳶,寶帶上掛着一對和田雙魚佩,蟬翼羅紗層層疊疊,泛着天邊朝晨的黢紫燕霞,從頭到腳的一身清貴奢靡,連履底都層層鎏了金銀,走起路是嗒嗒凜凜,好似玉石落地,倏然碎成冰屑。

她瞥了她們一眼,或許是不喜她們這般直勾勾的望着自己,清冷眉尖微微擰出了一道小窩,紫藤花投下一片斑駁陰影,落進她的淡漠眼瞳中,眼角下的淚痣婉然如花,卻似冰刃一般刺進了肉里,讓她一呼一吸都是嫉恨的疼。

愈疼,便愈是明晰。

衛姬面上掛起了一抹笑,想要上前與她搭話。可那女童卻是瞧都沒瞧她一眼,便離開了她們的視線。

於是所有言語皆生生噎進了喉嚨里,她止了步,再做不出一絲笑容。

身後有人認出了姒玼,附耳悄聲道:“那是于越來的郡君吧,瞧着……可真小啊……”

殿中忽然奏起了鍾弦,是一曲幽涼綿延的朱華流金。而師涓聞名之濮水,是祥鶴的天籟,卻是平公的靡靡之音、亡國之樂。

她恍然回神,手中溫酒早已涼得刺手,而姒玼也已然移開了視線,她側過臉,如瓊玉般的鼻骨瑩潤生輝,長睫掩下一片陰影,說不盡的清貴婉然。方才那絲陰森譎異的笑好似夢一般,教她難分真假,只以為自己是看花了眼。

…………………………

宴席過後,眾妃嬪夫人便急急派人打聽,才得知那于越來的公主早已是太子的籠中之鳥,不能再威脅到自己。她們長長舒了一口氣,日日夜夜提在心口,哽在喉里的憂慮焦急終於陡然從心頭卸下……

畢竟,太子身邊的女子,從沒有一個能活得長久。即便尊貴如齊姜姊妹、嫻靜如鍾離岐娥,都是難逃一個被剝皮灼死的苦痛下場。

更別提是淪為豬狗、任人宰割的于越女子了。

她們即是嘆息憐憫,又有些說不出來的痛快,大抵女子皆是如此,瞧到比自己要好的人落難是件教她們興奮舒心的事。面上裝模作樣的感嘆悲憫,心裡卻恨不得那人死得再凄慘、再不堪一些,好緩解她們心中的無窮嫉恨,更襯出她們的高潔自好,慈悲善感來。

但衛姬得知于越公主被囚在拜郊台的消息後,卻並沒有放下心中警惕。她自夫差還是太子時便已經陪伴在他身邊,沒有人能比她更了解夫差了,所以她知道,即便姒玼已經成了姬炎的女人,但只要夫差想要,什麼倫理綱常也攔不住他。

她絕不能冒這樣的險。

衛姬望着銅鏡中的自己,眉眼清秀,嘴角微微勾出一道梨渦,應當是一副生來無憂無慮的笑眉笑臉。而如今日夜的操勞思慮教她眼角生出了淡淡細紋,昔日明媚分明的眼珠子似蒙上了一層灰,再瞧不見一絲光亮。想必再過五六年,她便和宮中那些顏色枯老的婦人再無二致,日日守着一片四方的天,花白頭髮被風吹得四散,臉上溝壑縱橫落滿了清灰,沒人知道她們的姓名,也再無人問津。

歲月,從來便是女子最大的敵人。

一拳重重砸在妝囡上,她面目微的猙獰,陰毒眼神教織若重重打了個顫,她咽了咽口水,繼續道:“相國還讓織若告訴夫人,于越公主年紀尚小還不足以為慮,夫人如今最應該忌憚的,是那住在西子廊的西施,相國離姑蘇這幾月,聽聞大王不理政事,只日夜與她尋歡作樂,再這般下去,吳國遲早有一日要敗在她手中。”

衛姬冷笑道:“這盡態極妍的牡丹雖好,花期卻短,再過個三兩年,再美的女子也經不住歲月蹉跎,且等着吧,施夷光沒幾年好風光的了,大王遲早會回心轉意的。”

她言的輕鬆,好像並沒有將施夷光放在眼裡,但織若卻不以為然,她是見過施夷光的,要說是她這輩子見過最美的女人也不為過,雖然算起來是比起衛姬大了一些年歲,但……

她抬眼偷偷瞧了一眼衛姬,只覺得就算衛姬再比施夷光年輕十歲,也不及她半分好看。

“區區一個苧蘿村女能翻得出多大的浪?再得大王寵愛,也只不過是一枚棋子罷了。”她哼笑一聲,“我更在意的,是操縱施夷光的人。”

“夫人的意思……”

“我知道相國與大王近來起了嫌隙,行事萬分辛苦,只是于越公主的一舉一動,不管再如何難打聽,我也要知道。”

織若點點頭,“喏。”

她嘆了一口氣,緩和了聲音:“好久未見伍封了,以往三天兩頭的往宮裡走,這幾天卻沒見過了,他近來可好?”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起來織若便犯愁:自九嵊回來後,世子便將自己關在房裡,怎麼叫怎麼求也不出來。這幾日倒是願意出來走動了,卻一天到晚也見不着人影,眼下青虛虛的生了一片陰影,魂不守舍的。

她瞧着擔心,怕世子被外頭什麼不乾不淨的女子迷了心竅,卻又不敢將此事告訴伍子胥,是怕伍子胥又罰他鞭笞,只好憋在心裡,一個字也不多說,“這幾日天太冷,世子受了一點寒氣,所以在家休養着。等過幾日世子病好了,再來拜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