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蜍奔月》 凉世初年

姒玼這幾日睡得不好。

施夷光以前總是勸她,小小年紀不要想東想西的,只要能有飯吃,能有地方睡便不知道多好了。

後來她被吳王帶去了姑蘇,姒玼再看見她時,她坐在吳王身邊,珍饈豬肥擺了一案,笑得動人。但她私下見到姒玼,卻蒼白了臉,抓著姒玼懇求:“公主,夷光好害怕,夷光想回去!公主帶夷光回九嵊吧!夷光不想死在這!求你了公主!”

但姒玼自身也難保,如何護得住她。

吳人攻破城門那日,無論男女老少,長相稍有秀氣的,都被吳人糟蹋的七七八八,沒有一個是完好無損的。那時施夷光與姒玼被關在籠子裡,吳人載著她們經過,其中一人的頭髮被吳人扯的七零八落的落了滿地,一條腿被砍落在地上,斷口上血淋淋一片,引來了兩隻綠瑩瑩的蒼蠅。

他見到姒玼,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還能掙脫開那吳人,用手肘撐著地追到關著姒玼的囚籠前,只求往日高高在上的公主,能救他一把。

身後的吳人貴胄罵罵咧咧的過來,連犀帶褲子都未提上,玉佩牽在腰間,逶迤拖出一地泥痕,“什麼雞生狗養的玩意還敢踢老子,老子等會就日你個肚穿腸爛……”

姒玼瞧著他緊緊趴在籠子上的手指,眼裡滿是血絲,身後的吳人貴胄揪住他的頭髮往後扯,有一瞬間姒玼好像在他眼裡看到了無窮無盡的恨,但一眨眼便渙散不見了。

開鋒鎏金的青銅劍自後頸而下,穿喉入地,鈍鈍一聲劍身還微微顫抖,噴灑的血濺開,熱騰騰的落進了姒玼的眼裡。施夷光嚇白了臉,伸手要捂住姒玼的眼睛,但姒玼避開了她,神情淡漠如霜,只道了兩個字,“好劍。”

施夷光只頭皮發麻,後背冷冷的起了一層汗。

昨夜颳了一晚上的風,吹破了薄薄的一層窗紙,姒玼推開門,院落裡東一片枯葉,西一片爛泥,結滿了霜朔。牆角支著一條破掃帚,此時也被風颳倒在地上。

已經是過了立秋,也不知今年越國的收成如何,再過幾日吳太子要帶著一干貴胄王孫到九嵊山狩獵,若是勾踐交不上秋貢,也不知會挨多少打,受多少欺辱。

但姒玼心裡知道,若是越國交不出秋貢,想必就是輪到她用武之地的時候。

就這樣熬一天是一天,姒玼關了門足不出戶。外頭再人心惶惶、岌岌可危,也不能影響她半分。她掃了院子,便坐在桂花樹下紡紗,木輪子吱吱呀呀,纏繞一縷又一縷紗線,好似水底綠絛,縹緲黯淡。

傍晚的時候,雅魚身邊的婢子又來叫她吃飯,那時她正點起燈,一勺一勺嚥下乾澀無味的豆羹。那婢子等在門外,隔著薄薄一層舊屏風道:“公主去看看國夫人吧,國夫人從吳地回來以後,精神一直不大好,鬧著要見公主……”

姒玼不緊不慢的吃著碗裡灰撲撲的豆羹,並不打算動身,“親母可還哭鬧尋死?”

“前些天一直不大好,只是今夜……也不知被大王帶去了哪裡,回來的時候脖子上被勒出好大一道青痕,太子只讓婢子們好生照料,別的也沒多說。太子走後,國夫人不言不語,只讓婢子來請公主。”

她低著頭,悄悄瞥了一眼屏風中端坐的女童,心裡也驚歎,果然與太子身邊侍候的小寺人說的一般,雖然隔著一層薄薄屏風,但嫡公主的確是生得十分好看,明明是一副孩兒面容,眼瞳卻生得涼薄淡漠,抬起眼時似貓兒一般,清冷寂寥,眼窩微微凹陷,順著細緻眉骨勾勒一道清冷側臉,教人神魂顛倒,生生丟了七魂六魄。

難怪先王允常藏著掖著,將人養在九嵊山巔的長生臺裡,連夫人太子也不許探望,這樣的容貌,別說是男子,便是她這樣的人見了,心裡也要愣愣去了半片魂。

姒玼抬頭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她心裡無端端的生起了恐懼,但也不敢說這猜測是真是假,半晌,嘆了一口氣,“帶我去看看吧。”

九嵊山宮被吳人洗劫的一乾二淨,便是姒玼辛辛苦苦藏到房梁木椽上的銅鏡也被搜刮了去。大火焚燬了所有宮室,到了夜半,更是破敗淒涼。姒玼挑開簾子時,聞到了一股苦沉辛辣的藥味,婢子端著一碟白蛇舌花草搗成的藥泥給雅魚上藥,脖子上斑駁勒痕好似一條黑蛇盤旋。其他的,還能隱約見了暗紅色的吻痕。她煞白著一張臉,躺在一推破棉絮裡,任由婢子給她上藥。

勾踐一共一男三女,國夫人雅魚生了鹿郢和姒玼,姒玼原本最應該是嬌生慣養的小女兒,但姒玼身邊的婢子,皆道國夫人雅魚自生了姒玼以後,日夜在宮中行木工厭勝,手裡拿的是姜伯釘魂樁,嘴裡唸的是奕奕痕痕,詛咒勾踐四子薄福命短,一生最是坎坷勞苦。

以前姒玼聽了只是一笑了之,卻是不信他人這般那般的傳言,雅魚雖然不愛自己,但總是不會那樣殘忍的。

她跪在地上,磕了頭,“親母。”

她睜開眼睛,瞧著姒玼跪在地上,忽然奪過婢子手裡的陶碟砸在姒玼頭上,“你好大的面子!我回了九嵊,你竟一次也沒來我這磕拜!教你的規矩是都忘記了?!”

姒玼滿頭滿臉的藥草,忽而覺得額上好似被燙了一下,伸手一摸才發現額頭上劃開了一道血痕。

她任不解氣,從榻上勉強爬了起來,手邊沒什麼趁手的,便抓起布履打她,“我怎麼便生了你這麼一個不人不鬼的東西!早知道有今日,我就應該掐死你!”她流著眼淚,磕磕絆絆道:“我就不該生下你,與我一同受苦……”

姒玼一聲不吭任她打著,撕扯之下,婢子們也想不到總是端莊疏離的國夫人會發起如此大火,怕的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小乞……我們以後……可怎麼辦啊……”

姒玼終於有了反應,她扶起哭罵不止的雅魚,低低問道:“親母怎麼了?”

但她還是哭,邊哭邊道:“可怎麼辦啊……”

她抱著姒玼哭得悲切,反反覆覆不停罵著什麼。姒玼卻模模糊糊聽到了姬炎二字,她眼皮跳了跳,“親母,到底怎麼了?”

其實姒玼心裡大抵是猜到了勾踐應該要將雅魚獻去給勾吳太子,姑蘇臺中新死了一對姊妹,被勾吳太子剝了皮掛在槐樹上活活曬成了人幹,這事連姒玼聽了都後背發寒,雅魚害怕也是情理之中。

但她沒想到,勾踐的打算,其實是要將她與雅魚一併都送去姑蘇,一大一小,皆做了吳太子的一對鸞寵。

好一個……臥薪嚐膽的越王勾踐。

姒玼有些頭暈,她推開哭鬧不止的雅魚,一個人回了院子,走之前點的燈燭還燃著,不明不暗的照著一角泥牆。額頭上的傷口結了痂,已經不再流血。姒玼瞧著銅鏡裡的自己,半晌,終於哭出了聲音。

她不是不知道勾吳太子的,幼時她與祖父允常一同去到姑蘇,便與姬炎見過一面,只不過是一個羸弱寡言的普通貴胄,臉上時常沒有笑容,只陰沉沉的躲在屏帷後看人。

越國戰敗後,逃回來的人皆道勾吳太子姬炎乃是九嬰之子,他穿著一身黑色冠冑,臉色蒼白,以人皮為履,枯骨為簪。手下更是養著一群好吃人肉的惡狡,吃慣了活人,連狗毛都染了血色。

夫椒一戰,越人被吳軍打得七零八落,四處逃散。勾踐原是派去使者求和,卻不想他剜了使者的舌頭,還將送去的美人活活用滾水褪去皮,掛在鐵戩上,遠遠得還能瞧到未褪乾淨的毛髮,隨著風一吹一動。

哭了半晌,也不知是哭累了還是心裡接受了這樣的命運,姒玼向來是隨遇而安的。她脫了衫裙躺在棉絮裡,迷迷糊糊的瞧著一跳一暗的燭火,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想道:不過是個養狗的屠夫罷了……總不能吃了她,愛怎麼就怎麼樣,自己又不是什麼貞潔聖女,沒什麼大不了的。